鼾聲如雷，在新房內(nèi)肆無忌憚地回蕩。
濃重的酒氣混合著床鋪陳舊的木頭氣味，彌漫在空氣中。蕭景珩整個人陷在錦繡被褥里，四肢舒展，毫無防備，那張過分俊美的臉在燭光下顯得近乎純真，唯有微蹙的眉頭和偶爾無意識砸吧的嘴唇，透出宿醉后的不適。
我站在床邊，如同凝固的雕像。方才那句試探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他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只有鼾聲依舊。
是真的爛醉如泥？還是……偽裝得滴水不漏？
燭火搖曳，將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墻壁和床帳上，像一頭蟄伏的、蓄勢待發(fā)的獸。袖中那柄匕首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寢衣傳來，提醒著我存在的意義。
殺了他？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被冰冷的理智碾碎。毫無意義。一個無足輕重、甚至被皇帝默許存在的廢物王爺?shù)乃溃淖儾涣巳魏问拢粫⑽覐氐淄先肷顪Y，斷送掉這來之不易、跳出棋盤的唯一機(jī)會。
我的敵人，從來不是眼前這個醉鬼。
目光從他沉睡的臉上移開，落向窗外。深秋的夜色濃得化不開，王府后院的死寂與前廳那若有若無、敷衍的喧囂形成詭異的割裂。這里，是權(quán)力的邊緣，也是風(fēng)暴的避風(fēng)港——暫時的。
我走到桌邊，拿起那杯早已冰涼的合巹酒。琥珀色的液體在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沒有猶豫，一飲而盡。冰冷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的清醒。
然后，我吹滅了那對燃燒過半、徒增凄涼的紅燭。
新房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鼾聲在黑暗中顯得更加響亮。
我走到房間另一側(cè)靠墻放置的一張寬大紫檀木貴妃榻前。榻上鋪著半舊的錦墊。我脫下沉重的外袍和繁復(fù)的嫁衣，只著素色中衣，和衣躺了上去。錦墊帶著灰塵和經(jīng)年不散的淡淡霉味，冰冷堅(jiān)硬，硌著骨頭。
黑暗中，我睜著眼。前世冷宮的破敗，鴆酒入喉的灼燒，蕭景琰的冷漠，沈明珠的得意……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輪番上演，每一次都帶來新鮮的、淬毒的痛楚。恨意如同藤蔓，在黑暗中瘋狂滋長，纏繞心臟，幾乎要窒息。
掌心再次被指甲掐破，細(xì)微的疼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蕭景珩……你最好是真的廢物。
否則……
黑暗中，我緩緩勾起唇角，一個無聲的、冰冷徹骨的笑意。
天色將明未明，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著景王府死寂的后院。
貴妃榻上堅(jiān)硬冰冷的觸感和空氣中彌漫的陳舊霉味，讓我?guī)缀跻灰刮疵摺Ｉ眢w因寒冷和姿勢僵硬而酸痛不已。遠(yuǎn)處隱約傳來幾聲雞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床上，那震天的鼾聲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含糊不清、帶著濃重鼻音的呻吟，還有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我立刻閉上眼，調(diào)整呼吸，偽裝出沉睡的模樣。全身的感官卻在黑暗中高度集中，如同拉滿的弓弦。
“嘶……頭……好疼……”蕭景珩的聲音帶著宿醉的沙啞和痛苦，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接著是幾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伴隨著他低低的咒罵：“……該死的……誰把靴子扔這兒……”然后是摸索著穿鞋、腳步虛浮踉蹌走向桌邊的聲音。
水聲。他似乎在倒水，動作笨拙，茶壺磕碰桌面的聲音格外清晰。
“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口冷水的聲音。
“呼……”一聲長長的、帶著解脫般的吐氣。
短暫的安靜。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帶著宿醉的茫然和初醒的遲鈍，落在了貴妃榻的方向。
幾息之后，腳步聲再次響起，有些遲疑地朝著榻邊靠近。帶著酒氣和男性氣息的陰影籠罩下來，停在了榻前。
他在看我。
距離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帶出的溫?zé)釟庀⒎鬟^我的臉頰。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一種初醒后面對陌生環(huán)境的純粹好奇，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身體在錦被下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袖中的匕首仿佛感應(yīng)到主人的緊張，冰冷的鋒刃似乎要灼燒皮膚。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流淌，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就在我?guī)缀跻刂撇蛔”犻_眼的瞬間，那迫近的氣息和陰影倏然退開了。
腳步聲轉(zhuǎn)向門口，帶著宿醉特有的拖沓和沉重。
“吱呀——”門被拉開，清晨帶著寒意的空氣涌入。
“來人！”蕭景珩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恢復(fù)了平日那種略顯慵懶、拖著調(diào)子的腔調(diào)，只是還帶著宿醉的沙啞，“備水！本王要沐浴！頭疼死了！”
聲音不大，卻足以穿透清晨的寂靜，清晰地傳遍這個荒涼的后院角落。
幾乎是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一陣刻意放輕、卻又透著迫不及待的細(xì)碎腳步聲。顯然，外面早就有人“恭候”多時了。
“哎喲！王爺您醒啦！”一個尖利中帶著諂媚的中年女聲立刻響起，如同掐著嗓子說話，刺得人耳膜生疼，“奴婢春嬤嬤，奉王妃娘娘之命，特來伺候您起身！”
王妃娘娘？奉的哪門子命？昨夜除了一個逃也似的喜婆，這院子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依舊閉著眼，心中冷笑。看來這位“春嬤嬤”，就是這景王府后院里的“地頭蛇”，迫不及待地要來給新王妃一個“下馬威”了。動作倒是夠快。
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涌入，伴隨著水盆磕碰、布巾擰水的聲響，以及那春嬤嬤刻意拔高的、指揮若有的聲音：
“快！快把熱水端進(jìn)來！仔細(xì)著點(diǎn)，別燙著王爺！”
“你！去把王爺?shù)某?zhǔn)備好！要那件新做的絳紫色云紋的！”
“還有你！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去給王爺煮醒酒湯？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王爺，您慢點(diǎn)……奴婢扶您……哎喲，您這身上酒味兒重的……王妃娘娘昨夜怕是被熏得不輕吧？”最后一句，帶著毫不掩飾的挑撥和幸災(zāi)樂禍，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榻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蕭景珩似乎只是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任由她們擺布。水聲嘩啦，夾雜著他舒服的嘆息和春嬤嬤喋喋不休的“關(guān)懷”。
“王爺您可真是的，大喜的日子，怎么喝成這樣？王妃娘娘金尊玉貴的尚書府嫡女，這新婚頭一天，就獨(dú)守空房……嘖嘖，傳出去可怎么好？怕不是要傷心壞了？”春嬤嬤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陰魂不散，每一句都往“新王妃不受待見、處境凄涼”上引。
“傷心？”蕭景珩的聲音帶著剛沐浴后的懶散和水汽，似乎還帶著點(diǎn)宿醉未醒的鼻音，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了一句，“本王瞧著……她睡得挺沉啊？”
“哎喲我的王爺！”春嬤嬤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夸張的痛心疾首，“那是傷心過度，哭累了才睡著的呀！您看看，這好好的洞房花燭，新娘子孤零零睡在冷冰冰的榻上，連床都上不去！這要是讓尚書府知道了，讓京里那些貴人們知道了，還不得笑話死咱們王府？笑話王爺您……不懂憐香惜玉？”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
房間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緊繃。那幾個伺候的丫鬟婆子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有水聲還在尷尬地響著。
“哦？”蕭景珩的聲音拖長了，聽不出情緒。水聲停了。
我依舊閉著眼，但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再次掃過貴妃榻的方向，帶著一種……玩味？
“春嬤嬤，”蕭景珩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慣常的、帶著點(diǎn)不著調(diào)的慵懶，“你……很為本王著想啊？”
“哎喲王爺！瞧您這話說的！”春嬤嬤的聲音立刻又諂媚起來，帶著被“賞識”的激動，“奴婢是府里的老人了，伺候過先太妃，自然是一心一意為王爺您和王府的體面著想！王妃娘娘年紀(jì)小，臉皮薄，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說，奴婢看著心疼啊！這才斗膽多嘴……”
“心疼？”蕭景珩輕笑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表忠心。那笑聲很輕，卻莫名讓房間里驟降了幾度。“本王倒覺得……嬤嬤你，管得有點(diǎn)太寬了。”
春嬤嬤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怯懦的小丫鬟聲音響起，帶著刻意的討好：“王、王爺，王妃娘娘的早膳……是、是送到房里來，還是……？”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短暫的死寂，也成功地將焦點(diǎn)再次引到了我這個“不受待見”的新王妃身上。
春嬤嬤像是瞬間找回了主心骨，立刻接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一絲輕慢：“送什么房里？王妃娘娘初來乍到，不懂王府規(guī)矩！按規(guī)矩，新婦晨起，理應(yīng)先去正院給王爺奉茶請安，伺候王爺用早膳！這才是為人妻妾的本分！還不快去準(zhǔn)備！”
她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為人妻妾”和“本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敲打我。那幾個丫鬟婆子立刻唯唯諾諾地應(yīng)聲，腳步雜亂地就要退出去準(zhǔn)備。
時機(jī)到了。
就在那領(lǐng)頭的丫鬟端著水盆，腳步匆匆快要走到門口時，我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沒有初醒的惺忪，沒有宿醉的茫然。那雙眸子清亮得如同寒潭深水，幽冷，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筆直地射向那個趾高氣揚(yáng)的春嬤嬤！
“站住。”
兩個字，聲音不高，甚至因一夜未眠和寒氣侵襲而帶著一絲沙啞。卻如同裹著冰凌，瞬間凍結(jié)了房間里所有的動作和聲音！
剛走到門口的丫鬟嚇得一個哆嗦，水盆差點(diǎn)脫手。其他婆子也僵在原地，驚疑不定地看向貴妃榻。
春嬤嬤更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命令驚得一愣，臉上那副“王府規(guī)矩代言人”的倨傲表情瞬間凝固，隨即涌上被冒犯的惱怒。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對上我冰冷的視線，尖聲道：
“王妃娘娘！您這是何意？奴婢是按王府的老規(guī)矩行事！新婦晨昏定省，伺候夫君，這是天經(jīng)地義！您……”
“規(guī)矩？”我緩緩坐起身，錦被滑落，露出素色的中衣。姿態(tài)從容，眼神卻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牢牢釘在她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本宮倒要問問，你口中的‘規(guī)矩’，是哪朝哪代、哪部律典所定？是《大胤會典》？還是……你春嬤嬤，自己定的規(guī)矩？”
“你！”春嬤嬤被我噎得臉色由紅轉(zhuǎn)青，指著我，氣得手指都在抖，“王妃娘娘！您……您怎能如此說話！奴婢是府中老人，伺候過先太妃！這王府上下的規(guī)矩，奴婢比誰都清楚！您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也就罷了，怎能如此污蔑老奴！”她搬出了“先太妃”這塊金字招牌，試圖壓人。
“污蔑？”我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緩緩站起身。一夜的寒冷和僵硬讓身體有些發(fā)虛，但我挺直了脊背，如同雪中青松，氣勢絲毫不墜。“本宮問你，昨夜本宮入府，這新房之中，除了一對紅燭，一壺冷酒，可曾見到一個伺候的丫鬟婆子？你春嬤嬤，人在何處？先太妃定下的規(guī)矩里，可有讓新王妃獨(dú)守空房、無人伺候這一條？”
春嬤嬤被我接連的詰問逼得啞口無言，臉上陣青陣白，眼神慌亂地閃爍：“昨、昨夜……是……是王爺大婚，前頭忙亂，奴婢……奴婢一時疏忽……”
“疏忽？”我冷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掃過那幾個噤若寒蟬的丫鬟婆子，最后定格在春嬤嬤那張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臉上。“好一個疏忽！那今晨呢？王爺尚未起身，你便帶著一群人擅闖新房，喧嘩吵鬧，擾人清夢，指手畫腳！這便是你口中伺候過先太妃的‘老人’該有的規(guī)矩？這便是你所謂的‘為本王和王府體面著想’？”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勢，字字如刀：“還是說，你覺得本宮這個尚書府嫁過來的王妃，不配使喚你們這些‘王府老人’？覺得景王府的門檻太高，本宮邁不進(jìn)，也……管不著？！”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帶著前世執(zhí)掌鳳印、生殺予奪時磨礪出的凜冽煞氣，轟然壓下！
“撲通！”
“撲通！”
那幾個本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丫鬟婆子再也承受不住這無形的重壓，腿一軟，紛紛跪倒在地，頭埋得低低的，瑟瑟發(fā)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春嬤嬤更是被我驟然爆發(fā)的氣勢震得臉色慘白如紙，蹬蹬蹬連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她瞪大了眼睛，如同見了鬼一樣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剛才那副頤指氣使的嘴臉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滿眼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這……這還是傳說中那個落水后“性情懦弱”、在尚書府被繼母庶妹拿捏的沈家大小姐嗎？這眼神，這氣勢……簡直比宮里那些積年的老嬤嬤還要駭人！
整個新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壓抑不住的牙齒打顫聲。
“呵……”一聲低低的、帶著點(diǎn)玩味的輕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直坐在浴桶里，仿佛置身事外看戲的蕭景珩，終于有了動作。
水聲嘩啦。
他慢條斯理地從浴桶中站起。水珠順著他線條流暢的肩背、緊窄的腰身滾落。早有眼色的丫鬟慌忙捧著寬大的棉布浴巾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
他接過浴巾，隨意地裹在腰間，赤著精壯的上身，一步步，朝著我和春嬤嬤對峙的中心走來。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額角，水珠沿著俊美的下頜線滴落。那雙在清晨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的墨色眼瞳，此刻再無半分昨夜的迷蒙和清澈，里面翻涌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淵漩渦般的幽暗光芒。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點(diǎn)宿醉后的慵懶，唇角那抹慣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也未曾消失。然而，當(dāng)他走到春嬤嬤面前，微微垂下眼瞼，目光落在她那張慘白驚惶的臉上時——
春嬤嬤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那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比方才王妃的雷霆之怒更讓她感到發(fā)自骨髓的恐懼！她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抖如篩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景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輕飄飄地移開，仿佛只是掃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隨即，他轉(zhuǎn)向了我。
那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籠罩過來，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極具侵略性的興味。他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剛沐浴后的微啞，慵懶依舊，卻字字清晰，砸落在死寂的新房里：
“王妃好大的威風(fēng)。”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冰冷緊繃的臉上逡巡，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藏品。然后，他微微傾身，湊近了些許，帶著水汽和松墨清冽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低低地、帶著一絲惡劣的調(diào)侃問道：
“就是不知……”
“昨夜獨(dú)守空房，對本王這床笫功夫……”
“王妃……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