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里啞的火?”
“是弩機本身的機括出了問題?”
“是箭矢的制式不對?”
“還是……將士們操作不熟?”
沈清月的聲音,清泠泠的,如同冰泉滴落玉盤,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探究,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敲在軍械最核心的骨節上。在這兵變驚雷、恐慌如沸的松濤苑里,這聲音顯得如此突兀,如此……荒謬!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時間仿佛被凍結。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驚愕、茫然、難以置信,如同被集體施了石化咒。他們看著那個站在角落、藕荷色衣裙沉靜如水的女子,仿佛在看一個從異世界闖入的怪物。
主位之上,蕭景琰臉上暴怒的猙獰如同被潑上了一層石膏,瞬間僵死。他死死盯著沈清月,那雙溫潤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極致的錯愕和一種被冒犯的、荒謬的憤怒!滔天的軍國大事,數萬悍卒嘩變,京城危在旦夕!她……她竟在問弩機啞火的細節?!她以為這是閨閣繡樓里品評針線嗎?!
“沈清月!”一聲尖利刺耳、帶著破音的女聲猛地炸響,打破了這詭異的死寂!是沈明珠!她猛地從席位上站起來,臉色漲得通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指著沈清月,聲音因為極度的羞憤和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現的急切而扭曲變形:“你……你放肆!軍國大事,豈容你一介無知婦人置喙?!還……還哪里啞火?簡直不知所謂!丟盡了沈家的臉面!還不快住口!”
她的話,如同點燃了引信。
短暫的死寂后,是壓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的嘩然和鄙夷!
“景王妃……怕不是嚇瘋了吧?”
“無知!愚昧!此等關頭,竟問這些細枝末節!”
“婦人之見!貽笑大方!”
“沈尚書真是……家門不幸啊!”
嘲諷、斥責、憐憫、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無數根毒針,再次密密麻麻地射向沈清月。連帶著癱軟在地、抖如篩糠的沈崇山,也感受到了周圍投來的、更加赤裸裸的鄙夷目光,恨不得當場昏死過去。
蕭景琰的臉色由青轉黑,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胸中的怒火幾乎要沖破理智!他強壓下殺人的沖動,聲音如同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森冷的寒意:“景王妃!此乃軍國重事!非汝等婦人可妄加議論!退下!”
那命令,帶著儲君的威壓,不容置疑!
然而,沈清月卻像是沒聽見這雷霆般的斥責,也沒看見周圍那些鄙夷嘲諷的目光。她甚至沒有看暴怒的太子一眼,更沒有看那個跳梁小丑般的沈明珠。她的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那名抖成一團的東宮內侍身上,仿佛執著地等待著一個答案。
那內侍早已被這詭異的場面嚇得魂不附體,感受到王妃的目光,更是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回……回王妃……奴才……奴才實在不知啊……那斥候……斥候只……只說了啞火……沒說……沒說哪里……”
“哦?不知?”沈清月微微蹙起了秀氣的眉頭,那神情,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和惋惜,仿佛真的只是為得不到答案而苦惱。她輕輕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所有人聽,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
“這倒奇了。弩機啞火,原因不同,處置之法便天差地遠。若是機括生銹卡死,只需更換部件,涂抹油脂;若是箭矢制式不合,庫中必有標準箭矢可應急;若是操作不熟,更需老卒示范教導,安撫軍心。若連哪里啞火都不知,只知一味彈壓……”
她頓了頓,微微抬起眼眸,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琉璃,清冷地掃過主位上臉色鐵青的蕭景琰,掃過癱軟在地的沈崇山,最后落回虛空,輕輕吐出的字句,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豈不是……火上澆油,逼著忠勇之士……真正舉起反旗?”
轟——!
如同在滾油中潑入了一瓢冰水!
整個松濤苑,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但這一次的死寂,與之前的驚愕荒謬截然不同!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干,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冰冷的窒息感!
火上澆油……逼著忠勇之士……舉起反旗?!
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瞬間撕開了西山大營嘩變事件表面那層“刁兵作亂”的標簽,直指最核心、也最致命的處置風險!
那些剛才還在斥責“婦人之見”的勛貴大臣們,臉上的鄙夷嘲諷瞬間僵住,如同被凍住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后知后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們猛然意識到,這看似荒謬的問題背后,隱藏著何等冷酷而精準的洞察!
若是……若是真的如景王妃所言,嘩變是因克扣、因劣質軍械、因積怨而起,太子此刻若再派大軍彈壓……那后果……
冷汗,瞬間浸透了無數人的后背!
蕭景琰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暴怒和鐵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駭人的慘白!沈清月的話,如同最毒的冰錐,狠狠刺中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慌!他方才盛怒之下,第一反應就是調兵鎮壓!將此等“叛亂”徹底碾碎!以此立威!挽回顏面!
可若……若真如她所言……那豈不是……親手將數萬怨兵推入絕境,逼著他們血戰到底,玉石俱焚?!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你……你……”蕭景琰指著沈清月,手指因為后怕和巨大的沖擊而劇烈顫抖,喉嚨像是被堵住,竟一時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癱在地上的沈崇山,更是如同被雷劈中,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兵變!若真因兵部貪墨而引發兵變,再因處置不當導致局面徹底失控……那他沈家……九族都不夠誅的!
“王妃……王妃娘娘!”沈崇山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連滾爬爬地朝著沈清月的方向,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絕望,“您……您說的對!要查!要查清楚啊!不能亂來!不能亂來啊!兵部……兵部一定……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他語無倫次,此刻只恨不得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出去,只求能保住項上人頭!
“呵……”一聲極輕、帶著冰冷笑意的輕哼,從角落響起。
一直懶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仿佛置身事外的蕭景珩,不知何時已經坐直了身體。他慢悠悠地放下一直把玩在手中的那個空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叮”,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宿醉未醒、帶著點茫然的神情,甚至還夸張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才被這巨大的動靜吵醒。他看了看主位上臉色慘白、失魂落魄的太子,又看了看癱在地上哭嚎的父親,最后目光落在沈清月沉靜的側臉上,眼神里帶著一種……純粹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好奇?
“吵什么呢?”他打了個哈欠,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慵懶地開口,“太子皇兄,你這府里的戲班子……嗓門兒可真夠大的……唱得什么啊?兵變?嘩變?聽著怪嚇人的……”
他這一開口,那副渾渾噩噩、不務正業的廢物王爺形象瞬間回歸。然而,在這極度緊繃、幾乎要斷裂的氣氛中,他這不合時宜的“抱怨”,卻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那層瀕臨爆炸的緊張氣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過去。
蕭景琰如同溺水的人被拉回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他死死盯著蕭景珩那張看似無害的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驚怒,有懷疑,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這個廢物弟弟……他到底是真傻,還是……?
“景王弟!”蕭景琰的聲音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西山大營突發嘩變!此乃動搖國本之禍!你還有心思說這些風涼話?!”
“嘩變?”蕭景珩眨巴了兩下他那雙看似清澈無辜的眼睛,一臉茫然,“那……那太子皇兄你趕緊派人去平亂啊!找我干嘛?我又不會打仗……”他攤了攤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你!”蕭景琰被他這副滾刀肉的樣子噎得差點背過氣去,胸中怒火再次翻涌,卻又硬生生被理智壓住!此刻,他不能再失態了!
就在這時——
“報——!!!”
一聲更加急促、更加凄厲的嘶喊,如同破鑼般從苑外傳來!
一個渾身浴血、甲胄殘破、頭盔都歪斜了的傳令兵,在兩名東宮侍衛的攙扶(幾乎是拖拽)下,踉蹌著沖進了松濤苑!
“噗通!”那傳令兵重重跪倒在地,身上的血污和塵土瞬間染臟了光潔的地面。他抬起一張被煙熏火燎、布滿血痕的臉,嘶聲力竭地吼道:
“太子殿下!急報!西山大營嘩變士卒……已……已沖出大營!正向……向京城方向疾進!沿途……沿途裹挾流民,已……已聚眾數萬!前鋒……前鋒距京……不足三十里了!!!”
轟隆隆——!!!
如同真正的天雷在每個人頭頂炸開!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吞噬了所有人的理智!
“天啊!!”
“叛軍要打來了!”
“快跑啊!”
“護駕!護駕!”
尖叫聲、哭喊聲、桌椅翻倒聲、杯盤碎裂聲……瞬間響成一片!方才還維持著體面的勛貴大臣、貴婦貴女們,此刻徹底亂了方寸!如同無頭蒼蠅般四處奔逃,推搡踩踏!整個松濤苑徹底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亂!
蕭景琰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再也維持不住儲君的體面,嘶聲對著身邊同樣面無人色的侍衛統領吼道:“快!快!關閉所有城門!調集京營!上城!死守!快去!!!”
“是!是!”侍衛統領連滾爬爬地領命而去。
混亂之中,無人注意到角落。
沈清月依舊站在原地,如同風暴中心的礁石。她的目光,越過混亂奔逃的人群,越過臉色灰敗、嘶吼著調兵的蕭景琰,越過癱軟在地、徹底絕望的沈崇山和王氏,最后,落在了那個剛剛報完驚天噩耗、渾身浴血、幾乎脫力的傳令兵身上。
她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精準地捕捉到那傳令兵腰間皮帶上,一個并不起眼的、被血污半掩蓋的標記——一個用粗劣手法烙印上去的、歪歪扭扭的狼頭圖案。
輿關!西北邊軍!鎮北侯府的私兵標記!
前世里,蕭景琰正是利用鎮北侯府舊部在輿關的“叛亂”,構陷我母族通敵,最終將鎮北侯府連根拔起!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戰栗瞬間席卷全身!
原來如此!西山大營的“嘩變”,根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引蛇出洞!真正的殺招,不在西山大營,而在……這看似混亂的京城!在那些被“裹挾”的流民之中!在……鎮北侯府這柄被提前埋下的、淬毒的刀!
好一個蕭景琰!好一個一石二鳥!既想借“兵變”清洗政敵,又想借此機會,提前引爆鎮北侯府這顆他早已視為眼中釘的炸彈!
“王妃?”青黛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我猛地回過神,壓下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計劃被打亂了!必須立刻阻止!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視混亂的現場。蕭景珩呢?剛才還在……
視線捕捉到那個靛藍色的身影。
只見蕭景珩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慢悠悠地朝著苑外走去,仿佛周圍天塌地陷的混亂與他無關。他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彎腰,從地上一個打翻的果盤里,撿起一顆滾落的、沾了灰的葡萄,隨意地在袖子上擦了擦,丟進了嘴里。
就在他即將邁出松濤苑那道月洞門的瞬間,他腳步微微一頓。側過頭,目光似是不經意地、穿越混亂奔逃的人群,精準地投向了我的方向。
四目相對。
隔著驚慌的人潮,隔著彌漫的塵土和血腥味。
他那雙墨色的眼眸里,再無半分慵懶和茫然。那里面翻涌的,是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淵漩渦般的幽暗光芒,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殘酷的冷靜,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期待?
他的唇角,對著我,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
那弧度,冰冷,玩味,如同惡魔的低語。
隨即,他不再停留,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月洞門外洶涌的人潮之中。
“王妃!我們……我們怎么辦?”青黛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怎么辦?
我看著蕭景珩消失的方向,又看向苑中徹底失控的混亂,看向主位上如同困獸般嘶吼的蕭景琰,看向癱軟絕望的沈崇山,最后,目光落回那個腰間帶著狼頭烙印、已經昏死過去的傳令兵身上。
冰冷的殺意與決絕,如同寒潮般瞬間席卷全身,將所有的驚疑和猶豫徹底凍結。
袖中的匕首,冰冷的鋒刃緊貼著皮膚。
既然你們想玩火……
我緩緩抬起頭,迎著苑外那因混亂而顯得格外慘淡的天光,幽深的眼底,燃起兩簇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那就……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