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帶著初秋的微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躁動，吹進了陳志剛和林曉蕓位于城市一隅的小家。客廳里，氣氛微妙地混合著新學期的憧憬和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

嶄新的奧特曼書包、散發著油墨清香的課本、五顏六色的文具禮盒……這些象征著“升級”小學生身份的物件，被林曉蕓一絲不茍地擺放在沙發顯眼的位置。七歲的陳樂樂像只撒歡的小鹿，圍著新裝備興奮地轉圈，時不時拿起鉛筆盒“咔嚓”一聲開合，小臉上洋溢著對未知校園生活的純粹向往。

“媽媽媽媽！明天我就是小學生啦！是大哥哥了！”樂樂舉起印著迪迦奧特曼的鉛筆盒，仿佛舉著征服宇宙的能量核心。

“是呀，我們樂樂是大孩子了！”林曉蕓蹲下身，替兒子正了正嶄新的小黃帽，臉上努力擠出欣慰的笑容，心里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看著兒子亮晶晶、毫無陰霾的眼睛，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回響著家長群里那些“過來人”的血淚箴言：

“珍惜幼兒園的時光吧！那是天堂！”

“上了小學，母慈子孝？不存在的！那是渡劫！”

“輔導作業？準備好速效救心丸吧親！”

這些句子像彈幕一樣在她眼前滾動，讓她剛整理好書包的指尖微微發涼。

“嘖，至于嘛。”陳志剛端著杯剛沖好的速溶咖啡，趿拉著拖鞋晃悠過來，技術男特有的理性樂觀在他臉上展露無遺。他順手揉了揉樂樂毛茸茸的腦袋，“小學一年級，能學個啥？不就是認認字，數個數，唱唱歌？放輕松點，老婆大人。”他試圖用輕松的語氣驅散空氣中那絲名為“教育焦慮”的陰云，另一只手習慣性地拍了拍林曉蕓的肩膀。

林曉蕓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你當然輕松！你負責‘快樂教育’，沖鋒陷陣、當‘人肉點讀機’、‘行走的計算器’的可都是我！”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樂樂，“你們爺倆，一個負責制造問題，一個負責在旁邊喊‘淡定’？”

話雖如此，看著樂樂無憂無慮、對新身份充滿自豪的樣子，林曉蕓深吸一口氣，試圖把那點提前到來的憂慮壓下去。也許…也許樂樂是個省心的孩子呢？也許那些‘前輩’只是夸張呢？也許輔導作業的‘傳說’就像尼斯湖水怪一樣，只存在于段子里呢？*她努力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為了增加一點儀式感（或者說，是為了給自己打氣），林曉蕓拿起樂樂班主任張老師在新生家長會上發的《一年級新生學習指南及家庭輔導建議》。她翻到“家庭輔導建議”那一頁，目光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建議家長每天固定時間陪伴孩子完成作業，營造安靜專注的環境…”

>“注重培養孩子獨立審題、獨立思考的習慣，初期可適當引導…”

>“及時檢查，耐心糾錯，鼓勵為主，避免粗暴批評…”

>“加強與老師的溝通，了解孩子在校學習情況…”

字里行間透著老師的用心和專業，但落在林曉蕓眼里，每一個字都仿佛變成了具體而微的壓力砝碼，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耐心糾錯”？“避免粗暴批評”？*她瞥了一眼正試圖把新橡皮當積木搭城堡的樂樂，心里打了個大大的問號。*我能做到嗎？*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擔憂，樂樂丟下橡皮，拿起一本嶄新的數學練習冊，好奇地翻開了第一頁。彩色的圖畫，簡單的數字，看起來人畜無害。

“媽媽，這個是什么？”樂樂指著第一題下方畫著的幾顆紅蘋果和幾顆黃梨子，旁邊是空白的方框：`?+?=？`

林曉蕓精神一振！機會來了！展現新時代溫柔耐心、智慧與美貌并存的媽媽形象的時刻到了！她立刻挨著樂樂坐下，臉上瞬間切換成春風化雨模式，聲音柔得能滴出蜜來：“寶貝，你看，這里畫了幾個紅紅的蘋果呀？”她指著圖畫，循循善誘，感覺自己此刻就是教育頻道的主持人附體。

樂樂立刻被吸引了，伸出小手指，認真地數起來：“一個、兩個、三個……嗯…八個！媽媽，有八個蘋果！”

“真棒！數得又快又準！”林曉蕓不吝贊美，繼續引導，“那旁邊這些黃澄澄的，是什么呀？數數有幾個？”

“梨子！”樂樂很肯定，又認真地數梨子，“一個、兩個……五個！媽媽，有五個梨子！”

“對啦！樂樂真聰明！”林曉蕓感覺良好，勝利在望，“那你看，蘋果和梨子放在一起，一共有多少個水果呢？我們把它們都加起來數一數好不好？”

樂樂的小腦袋歪了歪，黑葡萄似的眼珠轉了轉，似乎在努力理解“加起來”的意思。他伸出兩只小手，左手在空中虛點著代表蘋果，右手虛點著代表梨子，小嘴念念有詞：“八個蘋果…五個梨子…嗯…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他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媽媽！是十三個！一共有十三個水果！”

“太棒了！完全正確！”林曉蕓幾乎要鼓掌了，心中充滿了“我兒果然天賦異稟”的驕傲。她趁熱打鐵，拿起鉛筆塞到樂樂手里，指著練習冊上的算式，“所以呀，八個蘋果加上五個梨子，就是8+5=13。來，寶貝，把答案寫在這個框框里。”她的語氣充滿了期待，仿佛已經看到工整的“13”出現在格子里。

樂樂鄭重地接過筆，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副肩負重任的樣子。他趴在茶幾上，一筆一劃，在第一個方框里端端正正地寫下一個“1”，在第二個方框里又端端正正地寫下一個“0”，然后在等號后面，帶著完成杰作的滿足感，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圓滾滾的——“0”。

`8+5=100`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林曉蕓臉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然后一寸寸地碎裂、剝落。她眨了眨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又使勁眨了眨。那三個數字——“1”、“0”、“0”——像三根燒紅的針，扎進了她的視網膜。

“寶…寶貝，”林曉蕓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寫的是什么？”她指著那個刺眼的“100”。

“100呀！”樂樂指著自己的“杰作”，理直氣壯，甚至帶著點小得意，“媽媽你看，蘋果是8，梨子是5，它們加起來，不就是一百嗎？”他頓了頓，仿佛在分享一個偉大的發現，“蘋果梨（8+5），一百！樓下超市賣水果的阿姨，還有電視里買東西的，不都是這么說的嘛！‘蘋果梨一百塊’！”

“……”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從林曉蕓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耳邊仿佛響起了“轟”的一聲。她精心維持的溫柔耐心假面，在“蘋果梨一百塊”這個無懈可擊的“神邏輯”面前，瞬間碎成了渣渣。她指著那個“8+5=100”，感覺自己的血壓計指針正在瘋狂右擺：“樂樂！8加5，等于13！不是一百！你再好好數數看？八個蘋果！五個梨子！一共十三個！”

“就是一百嘛！”樂樂的小嘴撅了起來，覺得媽媽簡直不可理喻，“蘋果梨，一百！沒錯！”他固執地捍衛著自己的“真理”。

溫馨的燈光下，嶄新的文具旁，母子倆圍繞著“8+5=？”這個人類數學史上的“世紀難題”，大眼瞪著小眼，空氣中彌漫開第一縷淡淡的、名為“輔導作業”的火藥味。

而此刻，陳志剛還沉浸在手機里最新的科技資訊中，對即將席卷全家的“戰爭風暴”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客廳里老婆的聲音，好像突然拔高了好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