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如同被巨力撕扯碾過,骨頭碎裂的聲音仿佛就在顱內炸響。白熾的車燈光和破碎擋風玻璃的裂紋,成了現代葉心意識湮滅前的最后一幀。
下一瞬,是沉重粘稠的窒息感。濃烈到刺鼻的廉價香氣混合著某種塵封腐朽的味道,狠狠灌入鼻腔。
“哎喲!我的菩薩哎!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撞上這等邪祟了!”一個拖長了調子的女聲,尖銳又假惺惺地哭嚎著,像是鈍刀在刮瓷器,“快!把這些晦氣東西都搬走!這屋子,這物件兒,一股子不干凈的味兒!沖撞了老爺的官運可怎么得了!”
模糊的視野里,幾個模糊的人影正吭哧吭哧地搬動著一個紅木描金的妝奩,動作粗魯,揚起細微的塵埃。
葉心艱難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香氣。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沉重的眼皮仿佛灌了鉛。映入眼簾的,是古色古香卻壓抑的拔步床頂,繁復的雕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猙獰。她下意識地動了動手。
一只手。一只瘦小、蒼白、骨節分明的小孩子的手。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不屬于這個身體的記憶碎片如決堤洪水般沖撞著她的意識——溫柔撫過臉頰的、屬于“娘親”的模糊面容;繡著桃花的精致襁褓;被細長指甲狠狠掐擰大腿內側的尖銳疼痛;那個妝容精致的女人——王氏,惡毒的眼神……還有……不屬于這里的記憶!冰冷的鍵盤,閃爍的電腦屏幕,震耳欲聾的剎車聲!
兩股截然不同的記憶與靈魂在狹小的腦域里廝殺,劇烈的頭痛讓她蜷縮起來,發出小獸般的嗚咽:“不……這是哪兒……”
腳步聲停在了床邊。
“喲,我的小心肝兒,你可算醒了!那后院的枯井那么偏僻,你怎么找到掉進去的啊!”王氏那張敷著厚粉的臉湊了過來,帶著夸張的關切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算計。她伸出手,那保養得宜卻帶著涼意的手指撫上葉心的額頭,“哎喲,這汗出的,可心疼死母親了。別怕,沒事了,都過去了啊。”
葉心猛地一縮,避開那只冰冷的手,小小的身體因恐懼和厭惡而微微顫抖。她的動作帶著不屬于五歲孩童的警覺。
王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化作更深的笑意,卻更顯刻薄。她轉頭看向門口方向,聲音拔高了些,帶著哀切:“老爺!您快來看看心兒!這孩子醒了,可還是癡癡傻傻的,連母親都不認得了!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門口陰影處,一個穿著青色儒衫、面容儒雅卻難掩疲憊的中年男子——戶部侍郎葉平之——走了進來。他看著縮在床角、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又帶著深深恐懼的女兒,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還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心兒…爹在呢。”
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兒的頭,那動作里帶著遲疑和一種沉重的無奈。
葉心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屬于現代成年靈魂的思維混亂地分析著這個“父親”。他的眼神在躲閃!那里面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權衡和一種急于擺脫麻煩的焦慮。這個父親,不是依靠!
王氏立刻抓住機會,聲音帶著哭腔,用帕子假意擦著眼角:“老爺!您看看孩子這樣子!京城這地方煞氣太重了!這孩子從小身子就弱,現在又遭了這等事,魂魄都不穩了!再待下去,恐、恐有性命之憂啊!”
她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蠱惑和威脅:“老爺,您前程要緊!這府里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呢?若是讓外面知道嫡長女撞邪癡傻,恐怕…恐怕于您的官聲有礙啊!不如…趁現在消息沒傳開,把孩子送走?送去江南她外祖那兒?都說江南水土養人,四季如春,或許去了那邊,她能好起來呢?咱們也好對外只說送她去外祖家靜養……”她緊緊盯著葉平之的神色,見他意動,又加了把火,“這京城里,烏煙瘴氣的事兒太多,保不齊還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等著她呢!為了她好,也是為了老爺您清譽……”
葉平之的目光在女兒驚恐的小臉和王氏充滿算計的臉上來回游移。他深知王氏的盤算,無非是想除掉這個礙眼的繼女。但他看著女兒那雙過于清醒又充滿絕望的眼睛,心里一陣刺痛,卻很快被仕途前程的考量壓了下去。他疲憊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麻木。他不敢再看女兒,對著空氣般吩咐道:“嗯…那就…按夫人的意思辦吧。收拾一下,先快馬送信。今日就送她啟程,去江南外祖家……靜養。”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輕飄飄,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自欺欺人。
“父親!”葉心難以置信地尖叫出聲,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穿透人心的絕望和控訴。
葉平之身體一震,卻把頭扭得更偏了。
王氏臉上飛快掠過一絲得意,旋即堆起更濃的“慈愛”:“這就對了!為了心兒好嘛!快!王媽媽,李嬤嬤,幫心兒小姐換身干凈暖和的衣裳,收拾幾件她平常用的,動作麻利點!”
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應聲上前,像抓小雞仔一樣將葉心從床上拖起來。混亂和極度的恐懼中,葉心眼角余光瞥見了梳妝臺角落一塊觸手可及的東西——一塊用半舊紅繩系著的半塊玉佩!雕著云紋,觸手溫潤。那是屬于“母親”的唯一念想!
“放手!別碰我!”葉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掙脫鉗制,小小的身體撲向梳妝臺,不顧一切地用雙手死死攥住了那半塊玉佩!那玉佩仿佛帶著一絲微弱的力量,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靈魂。
“哎喲!這小祖宗!”王媽媽粗魯地伸手去掰她的小手,“一塊破石頭,都傻了還稀罕這個!趕緊扔了,快走!”
葉心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握緊,指關節泛白。現代成年人的意志支撐著她進行著孩子般的抵抗。她的手指摳在玉上,幾乎要陷進去。“我的!是娘親的!”她嘶喊著,聲音帶著不屬于五歲孩童的執拗和兇狠。
拉扯間,王氏不耐煩地皺眉:“算了!一塊死人的石頭,讓她帶著吧!省得鬧起來不好看!趕緊給她裹上,塞進車里去!”
最終,葉心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湖綠色夾襖,被連拖帶抱地弄出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經過那扇窗時,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庭院里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樹——那是生母在世時最喜歡待的地方。
她被塞進了一輛停在側門外、灰撲撲、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車廂里冰冷、狹小,散發著一股混合著塵土和馬糞的味道。
王氏站在車外,臉上掛著最后一抹假笑,用帕子掩著嘴,聲音尖細:“心兒啊,好好聽外祖家的話!去江南享福啦!父親母親…會想你的!到了那邊記得稍信回來報平安啊……”她說“報平安”幾個字時,眼神卻是冷的。
葉平之站在離馬車幾步遠的地方,沉默地看著車簾放下,擋住了女兒那雙仿佛洞穿了他靈魂的、絕望而冰冷的眼睛。他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頹然地擺了擺手,示意車夫動身。
馬車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開始前行。車廂內光線瞬間昏暗。葉心將自己緊緊縮在車廂最冰冷的角落里,小小的身體在粗布的包裹下抑制不住地顫抖。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龐。
她低下頭,攤開緊握的手。那半塊溫潤的玉佩躺在手心,在車廂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里,隱隱流轉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光。
車外,馬蹄嘚嘚,車輪碾過京城青石板路的轆轆聲單調而冷酷。繁華、喧囂、權力傾軋的京城葉府,連同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和那張虛偽刻薄的臉,都在漸漸遠去的灰暗背景中模糊、縮小,最終被冰冷的車廂木板隔絕。
前途未卜,江南何在?
葉心攥緊了那唯一帶著暖意的玉佩,將小小的臉深深埋進冰冷的膝蓋里。恐懼依舊巨大,但在無聲的淚水中,一絲屬于穿越者的、不肯向命運低頭的火苗,在那雙緊閉的眼皮下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