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像一座移動的冰冷牢籠，單調的顛簸感令葉心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短暫的昏沉中，驚懼和現(xiàn)代記憶碎片交纏的噩夢反復侵襲。每一次驚醒，她都下意識地攥緊藏在懷里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是她唯一的錨點，證明著之前經歷的一切并非虛幻的噩夢，無論是現(xiàn)代的車禍，還是古代被遺棄的冰冷。

“吱呀——”一聲悠長的輕響傳來，車身猛地一頓，接著是更清晰地感受馬蹄踏在另一種路面上的輕快節(jié)奏，同時，一股與京城干冷沉悶截然不同的氣息，透過厚重的車簾縫隙，絲絲縷縷地鉆了進來。

濕潤的水汽，混合著初生嫩草、爛熟的桑葚、甚至某種淡淡花香的味道，清新而充滿生機。

那刺鼻的熏香氣，終于被徹底隔絕在了遙遠的北方。

葉心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在陰影里睜開了眼。她猶豫了一下，伸出還有些顫抖的小手，輕輕撥開了車窗簾幕的一角。

剎那間的光涌入，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

但很快，眼前的景象便攫住了她所有的心神。

不再是北方的高墻窄巷，灰暗壓抑。目之所及，是一片開闊的水澤。河道縱橫，明亮如鏡的水面上倒映著藍天白云，幾只細長的烏篷船安靜地穿行，船尾蕩開淺淺的漣漪。河邊垂柳如煙，新綠的枝條柔柔地垂拂著水面。近處是鋪展向遠方的青翠稻田，剛插下的秧苗在水中亭亭玉立。遠處粉墻黛瓦的農舍，如同散落棋盤的珍珠，炊煙裊裊，間或有雞鳴犬吠隨微風送來。

吳儂軟語柔婉輕快地飄入耳中。河邊臺階上，幾個梳著雙丫髻的婦人正說笑著槌洗衣裳，聲音清脆。一個戴著舊氈帽的老漁翁撐著小船經過，扯著嗓子唱起一段韻味悠長的歌謠，調子奇異地熨帖著人心。

葉心呆住了。巨大的視覺和聽覺沖擊，讓她那顆被京城寒冰凍結的小小心臟，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光。她甚至忘記了恐懼，只是貪婪地看著這流淌的畫卷，仿佛要將這濃郁的生機吸進肺腑，洗去那些陰霾。

“吁——！”

車夫一聲悠長的吆喝，馬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一處氣派卻又不失雅致的庭院門前。門前蹲著兩個憨態(tài)可掬的石獅子，門楣高懸一塊烏木牌匾，鐵畫銀鉤地刻著兩個大字：蘇府。

車簾被外面的人恭敬地拉開。溫暖的陽光傾瀉而入，照亮了車內蜷縮的小小身影。葉心不適地用手擋了擋眼睛。

“小姐！小姐到了！哎喲，看這小可憐兒的！”一個穿著干凈藍布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面容慈祥的老嬤嬤早已等在車下，一見葉心，立刻心疼地張開雙手，聲音帶著濃重的江南口音，“快！快把小姐抱下來！仔細點！莫驚著！”

一個身體結實的粗使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瘦小的葉心從車廂里抱了出來，輕輕放到地上。

腳踩在堅硬溫潤的青石板上，葉心有些搖晃。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那件半舊不新的湖綠夾襖前襟，警惕地看著眼前陌生又氣派的府邸大門，以及那幾個神情激動的仆人。

“心兒……是我的心兒嗎？”一個帶著哽咽、顫抖卻無比溫柔的女聲從門內傳來。

葉心循聲看去。

只見一位滿頭銀發(fā)、卻梳得整整齊齊的老婦人，穿著一件樣式古樸講究的絳紫色細花襖子，在一名同樣白發(fā)、但精神矍鑠、穿著深灰色綢衫老者的攙扶下，急匆匆地從門內走出來。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殷切、心疼和無以復加的慈愛。

這就是江南的外祖父母？

外祖母幾步沖到跟前，蹲下身來，淚水瞬間涌出了眼眶。她伸出布滿歲月痕跡、微微抖著的手，想撫摸葉心的臉頰，卻又怕驚嚇到她，懸在了半空：“孩子……我的孩兒……你受苦了……讓外祖母看看……”她的聲音泣不成聲，那雙歷經風霜卻清澈溫潤的眼里，只有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疼愛。

外公蘇文山也跟著蹲了下來，他雖然努力維持著一家之主的穩(wěn)重，但微微顫抖的手和泛紅的眼眶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和心疼。他放輕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哄勸：“心兒，莫怕。這里是外祖家，以后就是你的家。沒人能再欺負你了。”

家？

這個字眼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打著葉心筑起的冰墻。冰屑簌簌落下。她看著眼前兩位老人的淚眼和心疼，感受著他們話語中那從未在葉平之和王氏身上得到過的暖意，心底的防備驟然崩潰了一角。委屈、驚懼、孤獨、茫然……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開了閘的洪水。

“哇——！”葉心再也控制不住，撲進外祖母溫暖柔軟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不是孩童般的哭泣，而是壓抑了太久太久、混雜著成年靈魂恐懼和年幼身體無助的、撕心裂肺的宣泄。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仿佛要將所有的不幸和絕望都哭出來。

外祖母緊緊抱著懷里瘦弱顫抖的小身體，心疼得心都要碎了，只是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背，一疊聲地喚著：“好孩子，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回家了，回家了……”

林嬤嬤（外祖母貼身的嬤嬤）在一旁也跟著抹淚：“我的小姐呦，瞧這小可憐的模樣！這一路上受了多少磋磨……那葉家，那王夫人……真是天殺的……”她絮叨著心疼，也帶著憤憤不平。

外祖父蘇文山沉著臉，一手按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女兒早逝后，他們幾次想去京城探望外孫女都被葉家以“路途遙遠、幼子不宜”搪塞。如今孩子終于送來，卻是這般狼狽驚懼的模樣！這里沒有“沖撞邪祟”，只有人情冷暖刻進骨髓的傷痕！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當務之急是先讓孩子安頓下來。

哭了許久許久，葉心才漸漸轉為小聲的抽噎。眼淚似乎帶走了她一部分沉重的負荷。

“來，讓外祖母給你擦擦。”外祖母用柔軟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拭去葉心臉上的淚水和一路沾染的塵土，“瞧這小臉兒瘦的，跟小猴兒似的。嬤嬤，快，讓廚房溫一碗上好的燕窩粥來，再備些清淡可口的細點！還有新做的細棉寢衣和溫水香湯，小姐要沐浴更衣！”

“是！太夫人！老奴這就去！”林嬤嬤喜氣洋洋地應著，小跑著進去安排了。她心道：這才是正經疼愛小姐的樣子！

葉心被外祖母和外祖父一左一右小心地牽著手，帶進了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