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幾道身影也匆匆從門內迎出。
當先的是一位年近四十歲、身材高壯、濃眉大眼的男子,身著寶藍色綢緞長袍,面容與蘇明遠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銳利,多了商人的精明與敦厚。他是葉心的大舅舅,蘇伯翰。他看著母親懷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外甥女,眼圈也紅了,搓著手,聲音洪亮卻帶著憨厚的急迫: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快快快,別在風口上站著了!趕緊進屋!進屋!爹,娘,小心心哭得喘不過氣,快抱進去喝口熱水壓壓驚!”
緊跟在蘇伯翰身旁的,是一位面容溫婉嫻靜、梳著婦人發髻、穿著杏色纏枝蓮紋褙子的女子,約莫三十多歲,是大舅母李氏。她沒說話,只是用帕子連連擦拭著止不住的淚水,看著葉心的眼神充滿了母性的溫柔和憐惜。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幫著婆婆一起扶起葉心那哭得幾近虛脫的小小身體,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琉璃。
在他們身后,一個身著月白儒衫、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快步上前。他是大舅舅的長子,葉心的表兄蘇庭風。少年眼中滿是震驚和濃烈的心疼,看著自家一向雍容端方、待人和善的祖母(外祖母楊氏)抱著那個素未謀面、哭得慘烈的小表妹失態痛哭,他默默站到一旁,眼神警惕地掃過周圍的下人,像一只護崽的雄鷹,無聲地為祖孫三人隔開可能的圍觀和打擾。
“哎呀!人呢?都出來啊!咱家小祖宗回來了!”一個清亮又帶著點跳脫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穿著緋色錦袍、面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比蘇伯翰明顯年輕許多)也奔了出來。他是葉心的小舅舅,蘇仲鈺(蘇老太爺晚年所得幼子,比葉心母親小5歲,和表兄年紀相仿)。他看到抱頭痛哭的一幕,夸張地一拍大腿:“娘!爹!小心心一路風塵仆仆,哭壞了嗓子可怎么得了!快別哭了!來來來,小舅舅抱!”他仗著年輕力壯,二話不說就要擠開他大哥蘇伯翰去“搶人”,被蘇伯翰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拍開他的手。
“沒點正形!嚇著心兒!”
蘇仲鈺被訓斥也不惱,笑嘻嘻地蹲下來,湊到葉心旁邊,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雕刻著胖娃娃抱著鯉魚的白玉掛件,晶瑩剔透:
“瞧瞧,小舅舅給你帶什么好東西啦!抱著鯉魚的福娃娃!能保佑咱們小心心往后啊,天天有魚吃!年年歲歲福氣滿滿!”
這夸張的語氣和溫潤的小玩意兒,意外地稍稍吸引了葉心的注意力,她抽噎著從外婆懷里抬了一下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這個陽光燦爛、笑容耀眼的小舅舅和他手里可愛的玉娃娃。
蘇伯翰趕緊示意妻子和母親:
“快快快,弟妹(李氏),搭把手!還有你庭風!幫你祖母一把!先把心兒弄進去要緊!”
“家”的港灣:無微不至
在眾人的簇擁和小心翼翼的呵護下,葉心像個易碎的珍寶被半扶半抱地帶進了溫暖如春的花廳。
廳內早已炭火燒得暖暖的,彌漫著甜絲絲的姜糖水味道。
外祖母楊氏:一刻也舍不得放手,讓葉心坐在自己身邊鋪了厚厚軟墊的圈椅上,拿過溫熱的、嶄新的絲帕,含著淚,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擦去她小臉上的淚痕和塵土。一邊擦一邊絮絮叨叨,眼淚還是止不住:“瞧瞧這小臉兒瘦的……路上肯定沒吃好沒睡好……那個殺千刀的葉平之!還有那黑心肝的王氏!天打雷劈喲……”她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捧到外孫女面前。
外祖父蘇明遠:沒有湊太近,但一直坐在主位,眼神片刻不離葉心。看到女兒留下的半塊玉佩還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眼神更是一痛。他沉聲對管家吩咐:“靜思居收拾妥了?小姐慣用的東西都擺上了?被褥要曬得噴香!暖爐多備幾個!再去賬房支錢,請李郎中來,給小姐好生診個脈!仔細調養!”
大舅舅蘇伯翰:急得在廳里來回踱步,搓著手:“對!對!好好調養!還有那身衣裳!濕透了!還不快去給小姐拿干凈暖和的新衣裳!快去啊!”他對著旁邊的丫鬟一迭聲地催促,聲音洪亮有力,如同指揮商場上的大戰。
大舅母李氏:早已指揮丫鬟端上了溫熱的燕窩糖羹和一碟碟精致的江南細點(蟹粉酥、綠豆糕)。她性子內斂溫柔,說話輕聲細語:“來,心兒,先喝口燕窩羹暖暖胃。別怕燙,慢點喝。舅母讓廚房給你煨著粥,一會兒想吃再吃。”她拿起小小的瓷勺,親自舀了一小勺,吹涼了遞到葉心嘴邊,眼神溫軟得像融化的春水。
小舅舅蘇仲鈺:在旁邊做鬼臉逗葉心開心:“小心心,你看外面園子里的桃花開得多好!等你休息好了,小舅舅帶你去采花、摘果子,再抓兩只蛐蛐兒斗著玩!保管比你那京城有意思!”
表兄蘇庭風:一直沉默地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像個忠誠的守衛。他看到丫鬟捧著疊好的、一看就極柔軟的細棉寢衣過來,才上前一步,對李氏低聲道:“娘,凈房的熱水香湯也備好了。讓嬤嬤帶妹妹去沐浴更衣吧?哭累了,洗個熱水澡能舒服些。”他的眼神始終關注著葉心的一舉一動,帶著少年特有的、含蓄卻極其真誠的關心。他甚至注意到葉心幾次想把攥著的玉佩藏起來,眼神中閃過一絲明悟和更深的憐惜。
葉心被這鋪天蓋地、各不相同的溫暖和關懷重重包圍。洗去一身風塵,換上帶著陽光和皂角清香的、柔軟的細棉寢衣。喝著溫度恰到好處的溫潤甜羹,感受著大舅母柔軟手指的輕撫。聽著小舅舅活潑的逗趣,看著表哥沉穩可靠的身影,在外祖父母殷殷不舍的目光下……
那顆被冰封了太久的小小心臟,如同置于溫水池中,一點點、一點點地被融化、被浸透、被填滿。身體依舊疲憊不堪,但心底那道因生母早逝、生父絕情而撕裂的巨大傷口,似乎被這來自血脈深處的、濃烈而純粹的親情,溫柔地包裹了起來。雖然那份對現代世界的思念和茫然并未消失,但她第一次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真切地感覺到:
這里,是她的家。
這些,是她的親人。
她,葉心(蘇星的靈魂主導),被深深地、真真切切地——愛著。
當身體暖和過來,倦意更深地襲來時,葉心被大舅母李氏和外祖母楊氏小心翼翼地送回了那個母親幼時居住的靜思居。
推開月洞門,小院清幽雅致。庭院一角有架小小的秋千,旁邊種著一株開得正盛的桃樹。房間寬敞明亮,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下溫暖的光斑。一水的黃花梨木家具古雅溫潤,書架上早已擺滿了嶄新的、適合孩童閱讀的書籍。繡著清雅花鳥圖案的薄紗帳幔輕輕垂落在紫檀木雕花的拔步床外,柔軟的錦被散發著陽光的味道。窗邊的書案上甚至擺放著一套小巧的白玉鎮紙和毛筆。
“心兒,這是你娘當年在家時住的院子,你外公特意吩咐照原樣翻新的,東西也都是新備的,你看看可還缺什么?”外祖母楊氏眼圈又紅了,拉著葉心的小手絮叨。
“院子……名字沒改,還叫靜思居……外婆希望我的小心心在這里能平安靜好地長大……”大舅母李氏柔聲補充,將葉心輕輕按在鋪得厚實溫暖的床沿坐下,“累壞了吧?先歇會兒,晚點吃飯的時候外婆和舅母再來喊你。”
所有人都默契地退出房間,只留下一個貼身照顧、經驗老道的周媽媽守在暖閣外。
葉心坐在光潔的地板上,環顧著這個被塞滿了細心、溫暖、期待和思念的空間。窗外,桃花瓣隨風輕輕飄落。那半塊生母留下的玉佩安靜地躺在她手心里,溫潤依舊。
她慢慢地躺倒在散發著陽光馨香的柔軟錦被里,將小臉深深地埋進去。連日來的恐懼、疲憊、緊繃如弦的心神瞬間放松下來。
“娘……”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喚。
“您看,女兒……找到‘家’了。”
然后,在這個溫暖安全的港灣里,五歲的孩子終于沉沉地睡去,第一次,在異世的江南,沒有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