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葉心捧著一小碗溫熱清甜的燕窩小口抿著。腸胃被舒適的食物撫慰著,身體的疲憊感更沉地涌了上來。
外祖母坐在床邊,拿著一把溫潤的牛角梳,一邊輕柔地替她梳理還有些濕氣的烏發,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著話:
“心兒喜歡這個院子嗎?這是你阿娘小時候住的院子,外祖母特意讓人重新拾掇干凈的……”
“窗外的桃花開得正好呢,過兩日帶你去看后花園的海棠……”
“想不想去街市上逛逛?咱們江南的街市可熱鬧了,有好多精巧的玩意兒……”
“咱們家也開書局,心兒要是悶了,想看什么書,只管告訴你外祖父去拿……”
外祖父蘇文山則坐在稍遠處的書案旁,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賬簿,但那眼神時不時地就飄向床邊。他聲音平穩地插了一句:“心兒莫急著想那些。好生將養一段時日,養好身體最要緊。學問不急。”
外祖母嗔了他一眼:“要你說?你瞧瞧孩子多伶俐!眼睛會說話似的!我家心兒一看就是個聰慧的!”
葉心聽著耳邊絮絮叨叨的關切,感受著梳齒滑過頭皮帶來的舒適,手里是暖暖的甜粥,身上是干凈柔軟的衣裳……仿佛置身于一個溫暖安全的巨大懷抱中。那顆冰冷的心,被這溫水般的親情一層層軟化著。雖然那份對未知的恐懼和對現代世界的念想并未消失,但她第一次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感覺到了一絲……被珍視的感覺。
葉心從外祖父母口中得知,蘇府的生意涵蓋書肆,客棧,布匹米糧,馬匹等,是江南屈指可數的富賈。這偌大的蘇府平日里都是老兩口和下人居住,外祖父坐鎮蘇府,大舅舅一家在北境打理家族生意,主要涉及和北狄百姓的互市(北狄和大晉邊關緊張,時有摩擦,官方互市還未開啟,北狄百姓時常私下以馬匹向大晉百姓交換布匹糧草)。小舅舅主管書肆和客棧,經常游走于大晉各州縣。此次,他們是聞風特意回來的,表明關于葉心回蘇家這件事,自己的立場和態度。至于態度是什么,不言而喻。
日子就這樣在蘇府溫暖得近乎虛幻的保護殼里一天天過去。葉心像一株蔫掉的幼苗,終于被移栽到了肥沃濕潤的土壤中,貪婪地吸收著水分和陽光。她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只是安靜地待著,捧著書看,或者在陽光下的庭院里坐著發呆。她像一個局外人,靜靜地觀察著這個溫暖的小小世界——外祖父處理生意時的果斷精明與對她的溫和耐心;外祖母事無巨細的關懷,以及那仿佛永遠不會枯竭的慈愛;下人們對她流露出的、不摻雜質的善意和恭敬。
她敏銳地發現,蘇府對她,不僅僅是“照顧”,而是“保護”。仆役們絕口不提京城葉家的事,尤其是關于她如何被“送來”的細節。她猜測,是外祖父下了嚴令。這份細致的保護,讓她的安全感多了一層。
身體的傷在精心的照料下漸漸痊愈,瘦削的臉頰也慢慢有了些柔軟的弧度。但心里的傷,那份被遺棄的冰冷,如同最深的海溝,沉在那里。
轉眼葉心十歲了。一個雨后初霽的午后,空氣里彌漫著水洗過的清新和草木芬芳。葉心獨坐在后花園一個僻靜的假山石上。四周無人,只有雨珠從芭蕉寬大的葉子上滴落的清脆聲響。
巨大的放松感襲來,平日里緊繃的精神瞬間松懈。幾乎是無意識地,一段遙遠的旋律,帶著對前世故鄉最后的眷戀和迷茫,輕輕地、幾乎算是哼唱般地從她唇齒間流淌出來: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她用的是現代的調子,清淺、婉轉,帶著穿越時空的曠達與一絲迷茫的哀傷。這歌聲不像江南小調,沒有吳語儂音的柔糯,卻自有一種直抵人心的澄澈和高遠。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注意到假山背后回廊拐角處,一個剛巧路過、正準備去找老友蘇文山品茗下棋的清癯身影,驟然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位穿著洗得微微發白的靛藍長衫、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的老者。他本來輕松閑適的神色在聽到那奇特的旋律和歌詞時,瞬間凝固了。那雙閱盡滄桑卻依舊清明的眼睛猛地睜大,里面是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觸動!這調子!這意境!聞所未聞,直如天籟!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生怕驚擾了這人間難尋的曲音。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最后一句低喃般的哼唱落下,余音仿佛還在濕潤的空氣中裊裊縈繞。
老者心中的震撼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滔天巨浪!他顧不得禮數,急切地循著聲音的方向快步繞到假山一側。
只見一個穿著嫩黃色衣裙的小小身影,正坐在沾著雨水的石頭上,望著芭蕉滴落的水珠出神。那稚嫩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憂郁和沉靜。
葉心被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驚動,猛地回頭,看到老者陌生卻清亮的目光,如同受驚的小鹿,眼中的澄澈瞬間被一絲慌亂取代,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行禮。
“你……你是誰家的孩子?”老者快步走近,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目光灼灼地盯著葉心,“剛才……剛才那曲子,是你唱的?從何處聽來?是何人所做?”
就在這時,林嬤嬤喜氣洋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小姐!小姐!原來您在這兒!太老爺和客人在正廳等您過去說話呢,有位貴客要見您……”
葉心疑惑地眨了眨眼,看著眼前這位滿眼激動的老人,又看看一臉喜色的嬤嬤,下意識地微微點頭,將手中的玉佩悄悄收攏在袖中——這枚來自“京城”的遺物,她從未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