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林嬤嬤的陪同下,被分到了乙字班舍。舍內一排通鋪,幾個年紀相仿的男孩正在嬉鬧。看到一個瘦小的“新同學”進來,紛紛圍了過來,眼神好奇又帶著某種審視。
“喂,新來的?叫什么?從哪兒來?”一個虎頭虎腦、明顯是孩子王的男孩叉著腰,率先發問。
“我叫葉星,家住…城南。”葉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眼神不躲避。
“怎么這么瘦小?像個小娘子!哈哈哈!”一個微胖的男孩指著葉星笑起來,引得另外兩個也跟著哄笑。
葉星的心猛地一緊,臉上卻沒有表露太多,只是抿緊了唇,安靜地看著他們。幸好嬤嬤在她袖子里藏了幾包精致的江南酥糖。她猶豫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拿出來,遞了出去:“吃…吃糖嗎?”
糖紙是好看的彩色油紙,里面的點心小巧玲瓏,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幾個男孩的嘲笑聲戛然而止,眼睛瞬間亮了。孩子王雖然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手卻伸得最快:“那…那就謝了!”
一點甜頭,迅速拉近了距離,也讓葉星暗松了口氣。
然而,這只是開始。真正的危機發生在一次看似平常的晨讀后。
夫子讓大家臨摹大字,葉星認真寫著。坐在她旁邊正是那個微胖的男孩,叫周達。他寫得歪歪扭扭,急躁得很,用力過猛,墨都甩到了臉上幾滴。
“哇!臟死了!”周達煩躁地用袖子去擦臉,結果黑乎乎的墨漬越抹越大,糊了小半張臉,惹得周圍同學一陣竊笑。他又氣又窘,左右張望,看到葉星寫得極其端整的筆畫,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
“葉星小娘子!字寫得不錯嘛!拿來我瞧瞧!”他笑著撲過來,伸手就想去搶葉星剛寫好的一張字。
葉星下意識地想護住桌面。周達力氣比她大得多,推搡之間,他那只沾滿墨漬的胖手,竟然一把狠狠抓在了葉星還未發育的平坦胸前衣襟上,正好壓在林嬤嬤給她用細布仔細纏好的束胸布帶外緣!
那布帶為了安全束縛,纏得極緊!這一下,是猛地一按一勒!
“唔!”葉星瞬間臉色煞白!一股窒息般的劇痛和極度暴露的恐慌感如同寒冰刺入五臟六腑!仿佛那層精心裹起來的、關乎生死存亡的薄薄偽裝,就要在這一抓之下被徹底撕裂!
她幾乎痛得蜷縮起來,額頭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眼神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駭和疼痛。
周達也愣住了,他不過是想推搡著玩鬧,沒想到葉星反應這么大。他看著葉星驟然慘白如紙的臉和痛楚的神情,那只沾滿墨跡的手停在半空,一時也有些無措:“你…你怎么了?我就碰了一下……”
整個學舍驟然安靜下來,所有孩子都看著這邊。連遠處的夫子也注意到了動靜,皺著眉朝這邊看來。
死亡的陰影,第一次如此近地逼臨!
就在這時,一道清越而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插了進來:
“周達,你又在惹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同樣青衫、身材挺拔清瘦、面容白皙如玉的少年從另一側的書案前站起,正皺著眉頭看向周達。他約莫十二三歲年紀,身姿已初顯挺拔如青竹,臉上猶帶稚氣,眉宇間卻已可見清俊端方之色。他的眼神明亮,此刻正略帶嫌惡地看著周達那只沾滿墨跡的手和葉星慘白的小臉。
“沈玉棠?”周達看見來人,囂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沈玉棠雖是縣令之子,卻絕非仗勢欺人之輩,相反,他才學出眾,是書院山長都稱贊的“璞玉”,在同齡人中頗具威望,連夫子都格外看重他幾分。周達這樣愛搗蛋的,最怵這種有真才實學的“好學生”。
“我…我沒想做什么!我就想看看他的字!誰知道他碰一下就這樣…”周達嘟囔著,訕訕地縮回了手。
沈玉棠的目光從周達臉上移開,落在了強自忍耐著痛楚和驚恐、身體還在微微發顫的葉星身上。看著那張瘦小白凈的臉因疼痛而緊皺的眉頭,一股莫名的義憤在他胸口升起。他走上前幾步,語氣不自覺地放緩了些:“葉星同窗,你沒事吧?可是哪里不適?”他的聲音清朗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葉星咬著下唇,強壓著翻騰的氣血和極度的恐慌,低著頭,輕輕搖了搖,卻不敢說話,生怕聲音泄露了自己的軟弱或…真實。
沈玉棠見她狀態確實不佳,也沒再多問,轉頭對周達和看熱鬧的其他學子語氣微冷地訓誡道:“《弟子規》有言:‘執虛器,如執盈;入虛室,如有人’。同窗相處,當以友悌為先,言行相顧,豈能如此推搡妄動?若是摔壞了墨硯傷及他人,豈非自誤誤人?還不速去向葉星同窗賠禮?”
一番道理清晰明了,又引經據典,周達漲紅了臉,在夫子目光注視和沈玉棠的氣場壓迫下,只得草草對葉星拱了拱手:“對…對不起,葉星,我剛才莽撞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被這個名叫沈玉棠的同窗,輕描淡寫而又不容置疑地壓了下去。夫子見事情平息,只訓斥了周達兩句“規矩散漫”,警告了幾句,便不再深究。
葉星緊繃如弦的心,終于緩緩松弛下來。她偷偷抬眼,看向那個擋在她身前、替她化解了第一次身份危機的清俊身影。陽光下,少年的側臉線條清晰流暢,帶著一絲初具雛形的傲氣,卻也盈滿著屬于少年人的清正光芒。
那一刻,在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恐懼尚未退去的間隙,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激和…安心,悄然在葉星心底扎下了根。她記住了這個名字:沈玉棠。那個在她人生跌入深淵后,在全新的、充滿危機的戰場上,向她投來第一縷善意微光的人。這光芒,也將如星辰般,引燃她未來歲月里一場無法預料、刻骨銘心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