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川的槍抵住她眉心時,謝聞雨笑了。
“賬冊?”她咳出血沫,“早被你父親臨死前燒了。”
月光照亮地牢角落,林玉瑤指尖染血的金龍紋火漆印,與顧父遇害現場一模一樣。
顧景川瞳孔驟縮,槍口第一次顫抖。
“七月十四……”謝聞雨昏死前呢喃,“那晚,你父親見過誰?”
冰冷的金屬緊壓住謝聞雨眉心的皮肉,那股力道兇狠蠻橫,幾乎要將她纖細的頸骨一并壓斷。空氣里漂浮著霉爛稻草和濃重血腥混合的濁氣,沉甸甸地墜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上。顧景川的身影籠罩下來,像一片巨大而沉重的烏云,徹底吞沒了她眼前本就稀薄的光線。他那雙曾經或許蘊藏過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
“最后問一次,”顧景川的聲音低沉得如同生銹鐵器刮過石板,每一個字都裹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碾碎了地牢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賬冊在哪?”
謝聞雨的身體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全靠那冰冷的槍口和身后粗糙的墻壁勉強維系著跪姿。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喉嚨深處翻涌著濃重的鐵銹腥甜。她努力掀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撞進顧景川那雙燃燒著恨火的眼睛里。那里面除了毀滅的欲望,再無其他。一絲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弧度,竟艱難地攀上了她破裂的唇角,在污血和傷痕的覆蓋下顯得支離破碎。
“賬冊?”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破舊風箱的喘息,每一個音節都耗盡力氣擠出喉嚨,“呵…咳咳……”劇烈的咳嗽猛然打斷她的話,她痛苦地弓起背,幾滴溫熱的液體濺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綻開暗紅的花?!霸绫荒愀赣H……臨死前…燒了。”
“撒謊!”顧景川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在狹小的地牢里轟然炸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積壓的暴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撤回槍,那精鋼打造的冰冷槍柄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謝聞雨蒼白脆弱的顴骨!
“唔!”沉悶的撞擊聲和骨骼錯位的輕響混雜在一起。謝聞雨的頭猛地偏向一側,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摜倒在地,額角撞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令人心顫的悶響。眼前的世界驟然碎裂成無數旋轉的、帶著血色的光點,意識在劇痛的邊緣搖搖欲墜。她蜷縮在骯臟的稻草里,身體無法控制地痙攣,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從喉間溢出,像瀕死的幼獸。
顧景川俯視著腳下這團脆弱不堪的軀體,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人的怒火。殺父之仇如同毒藤纏繞心臟,日夜勒緊,勒得他血肉模糊。父親的慘狀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撞入腦?!菑埧偸菐е绤s唯獨對他流露慈愛的臉,凝固在最后的驚愕與痛苦之中,胸口那個猙獰的彈孔,汩汩涌出的、粘稠溫熱的鮮血染紅了書房昂貴的波斯地毯……混亂中唯一清晰的指向,就是眼前這個女人!那個曾對他巧笑倩兮、如今卻滿口謊言的毒婦!
“燒了?”他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殘忍的嘲弄,“謝聞雨,你以為我會信你半句鬼話?那賬冊關系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多少見不得光的交易!老頭子會燒?他舍得燒?!”
他一把抓住她散亂的黑發,粗暴地將她從地上提起。頭皮撕裂般的痛楚讓謝聞雨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被迫仰起臉,再次對上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眸子。
“說!”顧景川的鼻尖幾乎抵上她的,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藏在哪?還是交給了誰?說!”他猛地將她甩開,力道之大讓她再次撞在潮濕陰冷的墻壁上,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沒…沒有…”她氣若游絲,破碎的字句如同嘆息,“真的…燒了…在…書房…火盆……”
“冥頑不靈!”顧景川眼中戾氣暴漲,耐心徹底耗盡。他猛地轉頭,朝著門口厲聲喝道:“趙副官!上鞭子!鹽水!”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鋒,斬斷了地牢里最后一絲猶豫。
沉重的腳步聲很快響起。趙副官,一個面容冷硬如鐵石的漢子,大步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條浸透了水的粗糲牛尾鞭。另一個衛兵端著一個粗瓷碗,碗里渾濁的鹽水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趙副官沒有絲毫遲疑,鞭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凄厲的弧線,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抽在謝聞雨單薄的脊背上!
“啪——!”
布帛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刺耳。粗糙的鞭梢瞬間撕裂了早已破損不堪的衣衫,在她光潔的背上撕開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謝聞雨的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沸水的蝦米,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幾乎噎住的慘叫,隨即死死咬住了下唇,牙齒深深陷入皮肉,鮮血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卻硬是沒再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那雙眼睛,在巨大的痛苦中反而爆發出一種近乎玉石俱焚的倔強光芒,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顧景川,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說不說?!”趙副官的吼聲如同催命的符咒。
“啪!”又是一鞭,重疊在之前的傷口上。血肉飛濺開來,幾點溫熱濺落在顧景川筆挺軍裝的褲腳上。
謝聞雨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冷汗和血水混合著浸透了她的鬢發和后背的破衣。意識在無邊的痛楚海洋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滾燙的刀子。她死死咬緊的牙關咯咯作響,血沫不斷從唇角溢出,卻依舊緊抿著雙唇,用沉默筑起最后的防線。那雙眼睛里的光,在劇痛的沖擊下明明滅滅,卻始終未曾真正熄滅。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酷刑間隙,地牢里仿佛只剩下鞭子的呼嘯、鹽水潑灑的嗤嗤聲和謝聞雨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喘息時——
“呵……”
一聲輕飄飄的、帶著詭異顫音的笑,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滑入這血腥暴烈的場景。
聲音來自角落。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顧景川猛地循聲望去。
狹小的鐵窗外,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般傾瀉進來,恰好照亮了牢房最深處那個被遺忘的角落。林玉瑤蜷縮在那里,像個破敗的玩偶,身上的素色旗袍沾滿了污跡和暗紅的血塊,凌亂的黑發遮住了她大半張臉。然而,就在那堆稻草和陰影之間,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纖細,蒼白,沾滿了干涸和新鮮的暗紅色血污。月光精準地捕捉到那只手,仿佛舞臺上冷酷的追光燈。
最刺目的,是她食指指尖上,赫然粘著一小塊深色、堅硬的東西。月光下,那東西閃爍著一種奇異的、非自然的暗紅色光澤。
那上面,清晰地凸起、勾勒著半枚繁復而威嚴的圖案——龍身盤繞,鱗爪飛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尊貴與殺伐之氣!
金龍紋!
顧景川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凝固在四肢百骸。
轟!
一聲驚雷在他腦海里炸開,震得他魂飛魄散!那半枚火漆印的形狀、那龍紋的走向、甚至那特殊的、帶著金粉的暗紅漆色……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記憶最深處、最痛楚的那個角落!
父親的案頭!父親倒下的地方,那枚染血的、斷裂的、象征著某個龐大黑暗勢力的金龍紋火漆??!與此刻林玉瑤指尖粘著的這半枚,一模一樣!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踉蹌著后退了半步才勉強站穩。握槍的手,那只在槍林彈雨中也不曾有過絲毫顫抖的、屬于滬上督軍顧景川的手,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堅硬的槍柄在他指間劇烈地、無法抑制地抖動著,冰冷的金屬與掌心沁出的冷汗摩擦,發出細微而刺耳的聲響。
所有的聲音——鞭子的呼嘯、衛兵的呵斥、謝聞雨壓抑的喘息——都在這一刻詭異地消失了。整個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那半枚在月光下閃爍著不祥血光的火漆印,和林玉瑤那張隱藏在陰影與亂發下的臉。那張臉上,嘴角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扭曲的弧度向上拉扯著,形成一個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顧景川死死盯著那半枚火漆印,又猛地轉向地上蜷縮的謝聞雨,再猛地轉回林玉瑤那張詭異的笑臉。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緊接著是比驚駭更刺骨的寒意——一種被玩弄于股掌之間、踏入精心布置陷阱的徹骨寒意。父親遇害現場那枚至關重要的證物,為什么會出現在林玉瑤手上?這個他從未真正放在眼里、只當作謝聞雨身邊一個怯懦陪襯的姨太太,此刻指尖染血的金龍紋,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他堅信不疑的“真相”核心!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漿,無數個尖銳的疑問瘋狂地撞擊著他的神經。是誰?到底是誰?!父親書房里那晚究竟發生了什么?!
“不…不可能……”他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疑與動搖,“這…這東西怎么會在你這里?說!”他猛地朝林玉瑤踏前一步,槍口下意識地微微抬起,指向那個角落,眼神銳利得幾乎要穿透那片陰影。
林玉瑤似乎被他的動作和吼聲驚動了,那詭異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面具碎裂。她像是受驚的小獸,猛地將那只沾著火漆印的手指蜷縮起來,緊緊攥成拳頭,藏進懷里。整個人拼命地向后縮去,將頭深深埋進膝蓋和臂彎之間,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發出一連串細碎而壓抑的嗚咽,仿佛剛才那抹令人心悸的笑從未存在過。
這突兀的轉變,這極致的恐懼反應,像一盆冰水,讓顧景川沸騰的驚怒瞬間冷卻了一絲,卻更添了無數疑云。是偽裝?還是真的嚇壞了?那半枚火漆印的來源……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個氣息奄奄的女人。巨大的疑竇如同藤蔓纏繞上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難道……難道他真的錯了?
就在這時,地上蜷縮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謝聞雨的身體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力,緊繃的抵抗姿態驟然垮塌,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徹底癱軟在冰冷的石地上。額頭抵著骯臟的泥土,長發凌亂地鋪散開來,遮住了她傷痕累累的臉頰。只有那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胸膛起伏,證明她還留著一口氣。
顧景川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她身上。那半枚火漆印帶來的巨大沖擊尚未平息,一種更深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復雜情緒在心底翻騰。憤怒依舊在燃燒,卻似乎摻雜了別的東西,一種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東西。他緊緊握著槍,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結的毒蛇般暴突起來。槍口不再穩定,細微的震顫透過冰冷的金屬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掌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就在顧景川的理智與情感激烈撕扯的瞬間——
地上那團無聲無息的身影,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細微的氣流拂過干裂的唇瓣,帶出一縷幾乎聽不見的、破碎不堪的氣音。
“……七月……十四……”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的嘆息,氣若游絲,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可顧景川聽到了。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棱的針,狠狠扎進他的耳膜,穿透混亂的思緒,直抵最深處!
七月十四!
這個日期,像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劈開了他記憶里某個塵封的角落!父親書房那本攤開的、染血的臺歷!那被鮮血模糊了大半、卻唯獨被父親僵硬的手指死死按住的日子!他當時悲憤欲絕,只當是父親遇害的日期標記,從未深究!
七月十四……七月十四!
父親死前死死按住的,就是這一頁!那晚……父親到底見了誰?!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瞬間沖垮了所有堅固的壁壘。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身體僵直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那半枚火漆印帶來的沖擊,與這個日期帶來的、指向更黑暗深淵的聯想,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他死死困在中央。
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膝蓋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顧不得軍裝的筆挺和地上的污穢,俯下身,急切地想要靠近那張失去血色的臉,想要抓住那即將徹底消逝的聲音。
“你說什么?!七月十四怎么了?!那晚誰來過?!”他失控地低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急切和驚疑而扭曲變調,一只手甚至下意識地伸了出去,想要抓住謝聞雨的肩膀搖晃追問。
然而,謝聞雨的頭,在他靠近的瞬間,徹底無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也徹底斷絕了。
地牢里,只剩下顧景川粗重而混亂的喘息聲,在死寂中回蕩。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離那毫無生氣的軀體只有寸許之遙。
月光依舊冰冷地流淌著,照亮了林玉瑤蜷縮角落里微微顫抖的肩頭,照亮了地上那團無聲無息的軀體,也照亮了顧景川慘白的臉和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
那半枚染血的、金龍紋的火漆印,在陰影里,閃爍著幽暗而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