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仲辛應下了，聲音平靜無瀾，卻在她心中投下巨石，激蕩起層層希望的漣漪。

他應允，并非全然為了滿足她學劍的愿望。更深沉的念頭盤踞在他心底:授她護身之劍，令其有力自保，是否便能斬斷那纏繞于預言邊緣的陰霾，使她遠離墮入魔道的深淵?況且，這百年來，她身上悄然發生的變化，他并非視而不見。那個曾經一點就炸、動輒化龍咆哮的小龍女，竟也學會了克制。連灼夜那跳脫的性子來撩撥她，她也能端著一張小臉，冷冷淡淡地回敬一句:“灼夜神君，請注意天家威儀。”那故作老成的模樣，每每讓伏案批閱的仲辛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牽動，只得借卷宗遮掩。

看來，那持續百年、連他自己都覺枯燥乏味的“天規”灌輸，并非全然無用。誰說頑石不可點化?滴水尚能穿石，粒米終能盈倉。這潛移默化之功，今日不就在她身上見了微光么?這份成長，令他心中難得地掠過一絲近似“欣慰”的情緒。仲辛言出必踐。數日后，他廣開天書閣，親自遴選。當靈汐再次踏入偏殿時，只見殿內流光溢彩，數十卷閃爍著不同色澤與符文的玉簡、金帛、乃至以星辰之力凝成的光影圖譜，靜靜懸浮于半空，如同展開了一幅幅玄奧的畫卷。劍氣、寒芒、柔光、烈焰……不同劍訣的氣息交織彌漫，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光怪陸離。

“天書閣中精妙劍法盡在于此，”仲辛的聲音從光影深處傳來，辨不清情緒，“擇你所好。”

靈汐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眼中燃起灼熱的光。她一頭扎進了這劍法的海洋，如饑似渴地鉆研起來。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初時的狂熱如同被冷水澆淋，一寸寸熄滅下去。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研讀、比劃，她越看心越沉。這些劍法，或如蝶舞花間，姿態曼妙絕倫;或似流云過隙，飄逸靈動無雙;更有甚者，劍招施展時能引動霞光瑞靄，端的是仙氣飄飄，華美異常!

可它們……全是花架子!美則美矣，卻空泛無力!靈汐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憤怒。這些劍招，對付凡俗或許綽綽有余，但在真正的高手對決、生死搏殺之間，簡直如同兒戲!它們缺乏一擊必殺的凌厲，沒有破釜沉舟的決絕，更沒有屬于龍族血脈里那種悍勇無匹、撕裂蒼穹的力量感!

失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她的心。隨之而來的是被愚弄的屈辱和洶涌的怒火。

他果然還是不愿意教她!敷衍她!用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來搪塞她!

為什么?因為她是龍族押在天界的質子!一個被嚴密監視、被時刻提防的囚徒!灼夜整日圍著她轉，哪里是真心陪伴?分明是替天界、替他這位兄長，死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兩位天帝之子，屈尊降貴陪著她演戲，演這百年溫情脈脈的戲碼，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穩住東海，看住她這個“隱患”嗎?什么教導，什么關懷，全是假的!他們從未真心待她，從未!

“騙子!都是騙子!”積壓百年的委屈、猜疑、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靈汐猛地抓起那柄曾被她珍視無比的青龍劍，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朝地上摜去!劍身與冰冷的玉石地面撞擊，發出一聲刺耳的金鐵悲鳴，滾落一旁。

“靈汐?!”捧著新采仙露進來的紫英，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靈汐周身散發的駭人戾氣嚇得一顫。她慌忙放下玉瓶，小跑過去撿起地上的青龍劍，心疼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困惑又擔憂地看著渾身顫抖、眼眶通紅的靈汐。“怎么了?是……是覺得練劍太無趣，不想學了嗎?”她哪里懂得靈汐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怨恨與悲涼?只當是小主子一時興起，又失了耐性。

靈汐看著紫英單純擔憂的臉，看著她手中那柄無辜的劍，只覺得一股更深的悲愴涌上心頭，堵得她幾乎窒息。她猛地扭過頭，不再看任何人，任何物，只留給殿內一片冰冷的、帶著龍威怒意的背影。那被摔在地上的，又何止是一柄劍?

紫英仰著小臉，完全被空中那些流光溢彩的劍訣圖譜迷住了。她清澈的眸子里映照著那些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招式軌跡，尤其是其中一套身姿曼妙、劍光流轉如同九天銀河傾瀉的劍法，讓她忍不住發出驚嘆：“哇！靈汐你看這個！好厲害啊！”她興奮地指著那套劍招，眼中滿是憧憬，“還這么漂亮！施展起來，定如月宮仙子于云端翩翩起舞，美極了！”

她見靈汐興致缺缺，便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卷散發著柔美月華氣息的玉簡，試圖將它引向靈汐：“你學這個吧？這個多好看呀！不學那些兇巴巴的。”

“你喜歡？”靈汐瞥了一眼那過于華麗的劍勢，嘴角撇了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你拿去練啊！”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仿佛那珍貴的劍訣圖譜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玩物。

紫英聞言，眼睛一亮。她早就對靈汐那柄古樸大氣的青龍劍心癢難耐了。此刻得了“許可”，立刻喜滋滋地跑過去，費力地將比她還高的長劍抱起來。“好呀！我試試！”她學著圖譜上仙子的起手式，嬌喝一聲，用力揮動沉重的劍柄。

然而，想象中衣袂飄飄、劍氣如虹的場景并未出現。那青龍劍仿佛擁有自己的意志，沉重無比又帶著一股桀驁的慣性。紫英那細弱的胳膊根本駕馭不住這股力量，劍身猛地向下一沉，帶著她整個人一個趔趄，驚呼聲中，“噗通”一聲狼狽地趴在了冰冷的玉石地板上。

“哎喲！”紫英摔得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朝靈汐伸手，“靈汐，快扶我起來……這劍好沉啊……”

看著自家小仙女這副不自量力又可憐兮兮的模樣，靈汐又好氣又好笑，心里嫌棄得要命：“明知拿不動還逞能，笨死了！”嘴上雖抱怨著，身體卻誠實地走過去，沒好氣地一把將紫英拽了起來，順手還拍了拍她裙子上的灰塵。

紫英揉著摔疼的胳膊肘，看著被靈汐隨手丟在地上的青龍劍，再看看空中那些依舊華美的劍訣，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湊近靈汐，小聲道：“靈汐，你別生氣啦。我覺得……仲辛上神肯定是真心為你好，才費心找來這么多天書讓你挑的。”她頓了頓，觀察著靈汐依舊緊繃的小臉，繼續道，“我曉得，這些漂亮的劍法你不喜歡，你覺得它們……嗯，不夠厲害，是不是？”

紫英雖然靈力低微，心思卻細膩。她陪伴靈汐最久，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小龍女的心思。靈汐個頭不高，年紀在龍族里也還算小，可骨子里卻燃燒著一股近乎執拗的對力量的渴望。紫英不止一次發現，當仲辛神君在演武場練功時，靈汐總會“恰好”路過，或是躲在遠處的廊柱后，屏息凝神地偷看。那雙琉璃般的龍瞳里，閃爍的不是對華美招式的欣賞，而是對那舉手投足間引動天地法則、蘊含無上威能的純粹力量的震撼與向往。

紫英輕輕拉住靈汐的衣袖，聲音帶著理解和一絲心疼：“我知道的，靈汐。你不想學這些好看的‘花架子’，你心里真正想學的，是像仲辛上神那樣……一劍裂海，威震八荒的真本事！你想成為他那樣頂天立地、強大無比的神祇，而不是……一個只會循規蹈矩、舞些漂亮劍花的普通仙人，對不對？”她道破了靈汐深藏心底、連自己都未必完全理清的熾熱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