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起了個大早,她已經把今日出行計劃的滿滿當當,第一件事就是和晁府大管家晁輝打個照面,稟明了去意,簽字登冊,取了出入腰牌。
晁輝也是家生子出生,身形高挑精瘦,約莫四十多歲,為人嚴謹精明,對下人素來嚴厲。晁府上上下下沒有事情能逃過他的眼睛。
珍珠瞧著他今天心情不錯,便提及為晁珍兒看病去張神醫處抓藥的事,按例家仆是不能私自出府的,但因為此事事關小主子,晁輝聽后也就勉強答應給珍珠半天時間來回,但又交代府上馬車只供主人使用,丫鬟只能自己步行出門。
珍珠爭辯一會,一來徒步較遠時間不夠,二來半天時間晌午在外要吃食,便討要一點錢做吃食費用,晁輝聽罷一口拒絕。
“這點子小事情要什么吃食,你是出了長安城了還是要去辦大事情了?去去去!去找你爹爹那拿兩塊胡餅就行了,我最多多給你兩個時辰,但你宵禁前必須回府。”
珍珠其實已經猜到是這樣的結局,讓晁管家撥銀子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是退而求其次,讓她寬裕點時間,對晁府而言不是難事。她已經滿意,便佯裝無奈般離開。
珍珠從晁府側門由守門媽子搜了身,快步出了府門。雖然出門前她已經向父親問清了路線轉角,晁二還貼心給她畫了一張路線圖,可是當她踏在這如歷史般敦厚的青磚大街上,仍舊不由感慨起來。
珍珠雖未浸染學府墨香,卻自小展露過人的學習天賦,歷史學科尤其拔尖。經歷安史之亂后的大唐,國力又盛轉衰,馬嵬坡的楊貴妃,她的白綾懸于驛道古槐,成了紅顏薄命的悲歌,那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綺麗時代,終究在權利與欲望交織的鐵蹄下流逝。
而今的大唐,恰似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強撐著披上百年前盛唐時期的錦繡華袍,這種不合時宜的裝扮,既荒誕又透著無盡的蒼涼,將王朝的衰頹之態展露無遺。在歲月斑駁的裂痕間,勉力維持著往昔的榮光。
大唐繁盛的殘影還映襯在長安城的熱鬧東市上,寒風裹挾著細雪掠過那殘破的坊墻,飛檐檐角處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東市上的行人依舊熙熙攘攘,寬廣的街道上,馱著木炭的瘦騾踩碎晨霧薄冰,趕車老漢裹緊打著補丁的粗麻斗篷,哈出的白氣在胡須上凝成霜花。
酒肆老板那炭盆里的煤炭燒的滋滋作響,鮮艷的火苗跳躍起舔舐那酒翁里溫著的酒,胡餅攤上胡人把那蘸著芝麻粒的胡餅往大甕里一拍,谷物天然的敦實香氣混雜著酒的清香在大街上飄散開來。
本是擁擠的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一架鎏金鸞鳥紋車轅破開凜冽寒風,四匹西域壯馬鬃毛飛揚,那朱漆車輿垂落鮫綃簾幕,金絲繡的寶相花紋樣在風中翻飛,車轅前端的墜著的瑞獸銀鈴,隨著馬蹄震動發出清越聲響,驅車之人揚鞭奮蹄,驚起路人紛紛避讓。
珍珠也被路人擠做一旁,只待馬車從眼前飛馳遠去,就聽到路上小聲議論起來。
“這李家的六郎如今得了東宮的勢,越發蠻橫紈绔了?!?/p>
“天煞的孤星轉世,聽說本要與太原王氏小女聯姻,結果還未過門就把人克死了。”
“對對對,他生母崔氏聽說也是生他難產死的,孤星呀孤星!”
“誰挨著他誰倒霉!啐!”
珍珠腳力走的急,后頭聽的不真切了,只是心里也嘀咕著,天煞孤星算什么,閻王殿“到此一游”她都經歷過了。
算著時間,珍珠總算在晌午趕到崇仁坊的張神醫的醫館。張神醫是一個瘦小的老頭,一手慢慢捋了捋自己的小羊胡須,一手看著珍珠遞過來的藥箋。
他隨口問了些晁妙兒近期狀態后,便若有所思片刻,緩聲道:“你回去稟告你家老爺,就說晁小姐已經回頭乏術,可以準備后事了?!闭f罷便要拂袖而去。
珍珠只覺心中一驚,她一時有些錯愕,但回過神來立馬追問:“張神醫!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您務必給個明白!“她心急如焚,指尖死死揪住對方袖口。張神醫面色一沉,用力甩開她的手,語氣滿是不耐:“醫理玄奧,個中緣由,豈是你這黃毛丫頭能參透的?速速回去給你家主人復命便是,休要糾纏!”說罷拂袖便要往內堂走去。
珍珠哪里肯輕易罷休?她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去,雙臂如鐵鉗般箍住對方衣袖。張神醫拼命掙扎,她便陡然抬起繡鞋,重重碾在對方足背。只聽“嗷!“的一聲慘叫,張神醫臉色瞬間漲得青紫,五官因劇痛擰成一團。
“數月前中秋夜,我家小姐失足落水,一直都是您診治調養。如今數月不見起色,您輕飄飄一句準備后事就想打發我?”珍珠杏眼圓睜,聲音中帶著怒氣,“就是街邊流浪貓狗尚有惻隱之人照料,您身為醫者卻如此草菅人命!這等行徑,哪配稱神醫?分明就是害人殺人的庸醫!”
話音未落,珍珠猛地轉身朝門外高聲疾呼:“大家快來看!大家快來看!這位號稱長安第一的張神醫,竟是個草菅人命的第一大庸醫!他收了我家主人重金確遲遲醫不好我家小姐,他就是個騙子!大家以后千萬別信他的鬼話!”
珍珠急切高揚的呼喊聲如小石子投入了深潭,驚起滿街漣漪。原本大街上神色匆匆往來的行人循聲駐足,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醫館門前。
張神醫面色驟變,他用力抽回被攥住的衣袖,跌跌撞撞搶至門檻處。佝僂著脊背,沖著逐漸圍攏的人群連連作揖,臉上堆著笑,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道:“今日館內突發私人要事,暫不接診!暫不接診!還請見諒!”話音未落,那雙手已死死拽住門板,伴著吱呀聲響,將滿街議論與窺探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