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宮墻在秋陽下投下巨大而壓抑的陰影,朱紅的宮門如同巨獸之口。
李成胤卸去了風塵仆仆的勁裝,換上一身象征皇子身份的玄色親王常服,金線繡制的蟠龍在衣料上蟄伏,他目不斜視,步履沉穩地行走在漫長而空曠的宮道上,玄甲衛被留在宮門外,只有兩名貼身內侍引路,愈發顯得他形單影只,卻又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孤絕而危險。
紫宸殿內,龍涎香的氣息濃郁得有些沉悶。年邁的皇帝李泓靠坐在寬大的龍椅上,明黃的龍袍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渾濁的雙眼半闔著,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御座之下,太子李成瑞垂手侍立。他身著一襲月白云紋錦袍,面容清俊,氣質溫潤,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端的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兒臣李成胤,叩見父皇,父皇萬歲?!崩畛韶穯蜗ス虻?,聲音沉凝,姿態恭謹。
“起來吧?!被实鄣穆曇魩е貌〉纳硢?,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李成胤身上,帶著審視,“十年了……成胤,你戍守北境,勞苦功高,朕心甚慰。”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莫測,“只是……這十年間,朕聽聞了不少關于‘修羅王’的威名。北境將士,只知有七殿下,不知有朕的虎符?。俊边@話語,輕飄飄的,卻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指人心。
殿內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李成瑞,臉上溫和的笑意絲毫未變,仿佛沒聽見這誅心之論,只是眼睫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李成胤再次躬身:“父皇明鑒。北境苦寒,蠻族兇悍。兒臣身為守將,唯有以雷霆手段立威,方能震懾宵小,保我疆土安寧。將士效死,是為父皇之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之安危,非為兒臣一人之名?!蘖_’之名,不過是蠻族畏我天威,驚懼之下所傳的諢號,不足為道?!?/p>
皇帝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但猜忌并未消除。他靠在龍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嗯……你能如此想,很好。如今邊患暫平,你也該回京享享清福了。朕年事已高,太子仁厚……”他瞥了一眼旁邊的李成瑞,“你們兄弟,也該多親近親近。朕有意,讓你留在京城,入兵部歷練,參贊軍機,你看如何?”
看似恩寵,實則是明晃晃的削權與軟禁。將他這柄鋒利的北境戰刀收入鞘中,置于眼皮底下監視。
“父皇隆恩,兒臣感激涕零。”李成胤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只是……北境雖暫安,然蠻族狼子野心,從未真正臣服。其新首領阿史那摩,野心勃勃,厲兵秣馬,恐開春后便有大動作。邊關將士,仍需兒臣回去主持大局,穩定軍心?!?/p>
皇帝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住了,渾濁的眼睛盯著李成胤,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和抗拒的程度。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太子李成瑞溫聲開口了,聲音如同清泉擊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七哥為國戍邊,勞苦功高,父皇和兒臣都看在眼里。只是父皇也是心疼七哥,不忍七哥再受那塞外風霜之苦。”他上前一步,笑容誠摯,“七哥所言阿史那摩之事,確實不可不防。不過,兵部統籌全局,若七哥在京中坐鎮調度,運籌帷幄,豈不比親臨前線更能掌控大局?況且……”他話鋒微轉,笑容更深,帶著一絲親昵的調侃,“聽聞七哥前些日子在林尚書府上歇腳,還與林大小姐頗為投緣?京城繁華,佳人在側,七哥也該考慮終身大事,為皇家開枝散葉了。父皇前幾日還念叨,要為七哥擇一良配呢。”
太子此刻點出,既是試探,也是警告——你的動向,我了如指掌。
李成胤看向太子李成瑞,那張溫潤帶笑的臉,在他眼中與幼時那個仗著嫡子身份、故意打翻他母親藥碗后還假惺惺道歉的十一弟重疊在一起,那份對所謂“家族”權力結構深入骨髓的冷漠和利用,從未改變。
“十一弟說笑了?!崩畛韶返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林尚書盛情難卻,孤不過討碗水喝。至于林大小姐……孤并無印象。至于婚事,”他轉向皇帝,語氣帶著一絲“懇切”的無奈,“父皇,北境未靖,兒臣豈敢耽于兒女私情?況邊關將士生死相托,兒臣若在京中安享富貴,豈不寒了將士之心?懇請父皇,允兒臣返回北境,待徹底蕩平阿史那摩之患,再議其他不遲?!?/p>
皇帝李泓渾濁的目光在李成胤和李成瑞之間來回掃視。太子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眼神卻深不見底。李成胤則如同北地的磐石,沉默而堅定地表達著返回邊關的決心。
“罷了……”良久,皇帝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力氣,“北境……確實離不得你。阿史那摩……不容小覷。”他終究不敢冒險?!澳闱以诰┲行菡麛等?,待朕賜下犒賞三軍的旨意,再回北境吧。至于婚事……”他看了一眼李成胤,又看了一眼太子,眼神莫測,“……容后再議。”
“兒臣,謝父皇隆恩!”李成胤深深叩首。
退出紫宸殿,穿過御花園。秋菊開得正盛,卻透著一股衰敗前的奢靡。
太子李成瑞“恰好”與他同行。
“七哥,多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李成瑞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親近,“北境苦寒,七哥受苦了。日后在京中若有任何需要,盡管開口,十一弟定當盡力。”
李成胤腳步未停,側目看向他這位“仁厚”的弟弟。
“十一弟有心了?!崩畛韶返穆曇羝降瓱o波,“只是孤一介武夫,習慣了邊關的風沙,京城的富貴溫柔鄉,怕是無福消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成瑞的眼睛,意有所指,“倒是十一弟,身居東宮,日理萬機,更要……保重身體?!?/p>
李成瑞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恢復如常,甚至還帶著一絲被兄長關心的“感動”:“多謝七哥提點。”他隨手折下一枝開得正艷的金菊,把玩著,語氣輕飄飄地轉了個話題,“說起來,林尚書家的二小姐……似乎前幾日剛落了水?七哥在林府時,可曾見到?聽聞也是個……可憐人兒?!?/p>
“未曾留意?!崩畛韶返幕卮鸨涠喍?,腳步加快,不欲再與太子虛與委蛇。他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看似溫和、實則如同毒蛇般黏膩陰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直到他走出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