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黃昏,落日熔金,潑灑在校園長廊的盡頭,把潔凈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紅。許知楓就是在這樣濃稠的光線里,第一次看見了宋語柔。
她正踮著腳尖,努力去夠書架最頂層那本墨綠色的《百年孤獨》。纖細的手臂伸展著,勾勒出少女特有的、尚未完全成熟的線條。束在腦后的馬尾辮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尾不經意間掃過她白皙的后頸,像一只慵懶的蝴蝶停駐片刻。許知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截細膩的皮膚攫住,隨即又落到她因專注而微微抿起的唇上。
一種奇異的熱度,毫無預兆地在他胸腔里蔓延開來。他幾乎沒怎么思考,腳步已經邁了過去。他輕而易舉地越過她的指尖,抽出了那本厚重的書。
“給。”他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優等生的從容。書遞過去時,他的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微涼的手背。那一瞬間的觸感,如同微弱的電流,讓他呼吸猛地一窒,心跳在寂靜的走廊里清晰地漏跳了一拍。
宋語柔轉過頭,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化開一個禮貌而疏離的微笑:“謝謝。”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盛著此刻窗外的夕照,清澈卻看不到底。她接過書,指尖很快縮了回去,沒有再多停留一秒,抱著書轉身融入了流動的光影里。淡淡的、像是某種青草混合著陽光的味道,在她轉身時極輕地拂過許知楓的鼻端,轉瞬即逝,只留下心底一片空曠的回響。
許知楓站在原地,指尖殘留的微涼觸感揮之不去。他看著那個消失在金色光線里的纖細背影,第一次覺得這所沉悶的重點高中,有了點不一樣的顏色。他記住了她的名字——宋語柔,高二(3)班。
然而,這抹初見的亮色很快被一層陰翳覆蓋。許知楓很快發現,宋語柔的身邊,總是跟著一個沉默的影子。那是個叫秋冷風的男生,個子很高,身形挺拔得像一棵青松,眉眼間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冽和疏離。他話很少,但宋語柔似乎習慣了他的存在。他們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在食堂角落安靜地吃飯,傍晚一起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秋冷風總是走在宋語柔外側半步的位置,像一道無聲的屏障。他們之間沒有過分親昵的舉動,甚至交談也并不多,可那種旁若無人的、流淌在兩人之間的熟稔與默契,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許知楓的眼底。
許知楓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名為“嫉妒”的毒火灼燒心臟,是在一個課間。他剛結束一場令眾人矚目的物理競賽宣講,帶著一身尚未散去的贊譽光環走向(3)班門口,想“順路”和宋語柔討論一個競賽題。隔著窗戶,他看見宋語柔正微微蹙著眉,對著攤開的數學練習冊,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某道復雜的幾何題。秋冷風就坐在她旁邊的空位上,側著臉看她,然后,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用筆在圖上利落地添了一條輔助線。
宋語柔的眼睛瞬間亮了,困擾的眉頭舒展開,側頭對秋冷風說了句什么,嘴角彎起一個清淺卻真實的弧度。秋冷風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目光卻一直落在她瞬間明朗的臉上,那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解題成功的喜悅。
那個笑容,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刺穿了許知楓所有的自得。他捏緊了手中的競賽證書,光滑的銅版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精心營造的光芒,在她和秋冷風之間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前,顯得如此刻意而可笑。憑什么?憑什么秋冷風可以那樣理所當然地站在她身邊,分享她最細微的情緒?許知楓眼底那點初見時的熱切,漸漸被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占有欲取代。秋冷風,成了他通往宋語柔路上必須鏟除的障礙。
除掉秋冷風——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住許知楓的理智。他需要宋語柔的眼里只有他,容不下任何其他影子,尤其是秋冷風。計劃在優等生精密的大腦中迅速成型。
第一次動手,他選在連接主教學樓和實驗樓的露天樓梯。那樓梯有些陡,邊緣的防滑漆早已斑駁脫落。一個陰沉的下午,放學鈴聲剛響不久,人流涌動。許知楓確認了秋冷風值日,通常會稍晚離開。他算準時間,快速閃進樓梯間背光的角落,擰開一小瓶事先準備的機油,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將粘稠的液體潑灑在轉角處幾級關鍵的臺階上。油污迅速蔓延開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片隱形的沼澤。許知楓迅速閃身離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興奮。他想象著秋冷風一腳踏空,狼狽滾落,最好摔斷腿,在醫院躺上幾個月,徹底從宋語柔的生活里消失。
他隱在樓梯下方不遠處的廊柱陰影里,屏息等待著。腳步聲傳來,是秋冷風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步子。然而,就在秋冷風即將踏上那片油污區域的前幾秒,一個身影飛快地跑上樓梯。是翎嘉遇,宋語柔那個總是一臉明快笑容的閨蜜。她手里拿著幾張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油墨味的A4紙,上面用醒目的紅色馬克筆寫著:“小心!臺階有油!勿靠近!”她動作麻利地把紙貼在最顯眼的位置,甚至用書包里掏出的膠帶仔細加固了邊角。
“秋冷風!”翎嘉遇清脆的聲音響起,帶著點急促,“別走那邊!我剛看到不知道誰弄的油,滑得很!走這邊繞一下!”她指著旁邊一條稍遠但安全的通道。
秋冷風停下腳步,看了看地上的油漬,又看了看翎嘉遇貼的警示牌,冷冽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最終平靜地對翎嘉遇點了點頭:“謝謝。”然后從容地轉向了安全的通道。
陰影里的許知楓,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興奮的火焰被兜頭一盆冰水澆滅,只剩下冰冷的錯愕和迅速翻涌上來的惱怒。他看著翎嘉遇認真地檢查完警示牌,又看了一眼秋冷風離開的方向,才蹦跳著離開。這個多管閑事的女生!許知楓的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
第一次失敗并未讓許知楓收手,反而激起了他更強烈的偏執。他需要更隱蔽、更致命的手段。
機會出現在化學實驗課。實驗內容是測定一種未知溶液的濃度,需要使用具有腐蝕性的強酸。許知楓負責分發試劑和記錄原始數據。當輪到秋冷風那組時,他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幫助同學的溫和笑容,將一小瓶貼好標簽的濃鹽酸遞過去,又“順便”幫他記錄下了初始數據。然而,在秋冷風轉身去取量筒的瞬間,許知楓的手指如同鬼魅般掠過實驗臺上那張記錄著關鍵稀釋步驟和原始數據的公用記錄紙。指尖夾著的微型橡皮擦,無聲而快速地擦掉了幾個關鍵的數字和濃度公式中的符號。他動作快得只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點模糊的殘影,隨即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狀態。
他算好了。秋冷風按照這個被篡改的步驟和數據操作,最終的混合比例會嚴重錯誤,極有可能引發劇烈的反應甚至噴濺。后果……許知楓幾乎能想象到那強酸灼傷皮膚、甚至濺入眼睛的場景。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等待著那刺耳的驚呼響起。
實驗在安靜而專注的氣氛中進行。秋冷風一絲不茍地按照記錄紙上的步驟操作著,量筒、移液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穩定地移動。許知楓的心跳在期待中加速。然而,就在秋冷風即將把量好的酸液倒入反應燒杯的前一刻,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翎嘉遇。
她另一只手高高舉起一張紙條,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足以讓周圍幾個小組都聽見:“老師!許知楓剛才給秋冷風記錄的數據好像不太對!我這里有備份,麻煩您核對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化學老師疑惑地接過翎嘉遇遞來的紙條,上面是她自己工整抄錄的原始數據和步驟,與秋冷風面前那張被篡改的記錄紙一對比,漏洞一目了然——幾個關鍵數字被擦改,一個關鍵的“稀釋”符號被改成了“濃縮”。
老師的臉色沉了下來。許知楓臉上的笑容僵住,血色瞬間褪去,他強自鎮定地辯解:“怎么可能?是不是翎嘉遇同學抄錯了?我剛才明明……”
“老師,”翎嘉遇毫不退縮,聲音清脆,“我抄的時候許知楓同學剛寫完,大家都看著呢。而且,”她指了指講臺上方的監控探頭,“調一下監控,應該很清楚吧?”
許知楓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里,像吞下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他死死地盯著翎嘉遇,后者也毫不畏懼地回視著他,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洞悉一切的銳利和毫不掩飾的警告。秋冷風也放下了手中的儀器,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般落在許知楓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了然。那目光讓許知楓感到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
兩次精心策劃,兩次功敗垂成。挫敗感像毒蛇啃噬著許知楓的心臟,更添上一種被當眾揭穿的羞憤。而這一切的破壞者,都是宋語柔身邊那個看似無害、總是嘰嘰喳喳的翎嘉遇!憤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在他胸腔里沖撞。他需要一個徹底的警告,一個足以讓翎嘉遇閉上嘴、甚至滾出他視線的警告。他不能再容忍這個礙事的絆腳石。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是自由活動課。夕陽斜照,給空曠的校園鍍上一層遲暮的金紅。許知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翎嘉遇,看到她獨自一人抱著幾本借來的書,走向位于舊教學樓偏僻角落的體育器材室——那里是她們班負責的衛生區,通常只有值日生才會去。
時機到了。
翎嘉遇推開器材室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灰塵、陳舊皮革和橡膠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光線很暗,高高的窗戶透進幾縷斜陽,勉強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她剛把書放在門口一張破舊的墊子上,身后“哐當”一聲巨響,那扇沉重的木門被猛地關上!隔絕了外面最后的光亮和聲音。
翎嘉遇心頭一跳,迅速轉身。逆著門口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一個高瘦的身影堵在那里,像一尊沉默而充滿壓迫感的雕像。是許知楓。
“許知楓?你干什么?”翎嘉遇的聲音帶著警惕,卻沒有慌亂。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腳跟碰到了冰冷的金屬器械架。
許知楓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夕陽最后的光線勾勒出他半邊臉,那平日俊秀溫和的五官此刻扭曲著,眼神陰鷙得如同深潭,翻滾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暴戾。
“我干什么?”許知楓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砂紙摩擦般刺耳,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毒,“翎嘉遇,我是不是警告過你?嗯?別多管閑事!”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毫無征兆。一只骨節分明、曾經優雅遞書的手,此刻卻帶著狠厲的力道,猛地扼向翎嘉遇的脖頸!冰冷的手指如同鐵鉗般驟然收緊,狠狠卡在她脆弱的喉骨下方!
“呃!”翎嘉遇猝不及防,呼吸瞬間被截斷,強烈的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她本能地抬手去掰那只手,指甲劃過許知楓的手背,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許知楓的臉湊得極近,溫熱的呼吸噴在翎嘉遇因缺氧而漲紅的臉上,卻帶著地獄般的寒意。他眼中是赤裸裸的瘋狂和威脅:“聽著,臭丫頭!再敢壞我的事,再敢在語柔面前多說一個字……我讓你徹底消失!聽清楚了嗎?讓你消失!”
器材室內死寂一片,只有翎嘉遇因缺氧而發出的、微弱的嗬嗬聲,以及許知楓粗重而壓抑的喘息。灰塵在僅存的光束里瘋狂舞動。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許知楓卻看到翎嘉遇那雙因痛苦而泛出生理淚水的眼睛里,恐懼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荒謬的平靜,甚至……一絲嘲諷。
她艱難地扯動嘴角,喉嚨在鐵鉗的壓迫下發出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聲音,每一個字卻像冰錐般清晰銳利地刺進許知楓的耳膜:“呵……呵……你……掐啊……用點力……掐死我……看看……”
翎嘉遇的臉因缺氧而發紫,眼神卻亮得驚人,死死釘在許知楓臉上,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譏誚:
“看看……柔柔……會不會……更恨你?”
“恨你……一輩子!”
最后幾個字,如同炸雷在許知楓混亂而狂暴的腦海里轟然炸響!恨?宋語柔恨他?這個念頭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最敏感、最恐懼的神經上!他精心設計,他步步為營,他想要的是宋語柔的愛慕和傾心,是徹底取代秋冷風的位置!他怎么能容忍“恨”這個字眼出現在他和宋語柔之間?
扼住翎嘉遇脖頸的手指,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一顫!那股瘋狂暴戾的力量,因為這猝不及防的、直擊靈魂的拷問,瞬間出現了一絲裂縫。指間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一瞬。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松懈瞬間,翎嘉遇積蓄的力量爆發了!她沒有試圖去掰那只手,而是猛地抬膝,帶著一股練過自由搏擊的狠勁,精準地撞向許知楓毫無防備的腰腹軟肋!
“唔!”許知楓猝不及防,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身體下意識地弓起,扼住翎嘉遇的手也徹底松脫。
新鮮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翎嘉遇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架子上,發出一陣哐啷亂響。她大口喘息著,脖頸上那圈刺目的紅痕迅速浮現出來,火辣辣地疼,但她的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鋒,冰冷而銳利地鎖住痛得彎下腰的許知楓,沒有絲毫畏懼,只有冰冷的憤怒和鄙夷。
“許知楓,”她的聲音因為喉嚨的疼痛而沙啞,卻字字如錘,砸在這狹小陰暗的空間里,“你真可憐。你以為除掉秋冷風,柔柔就會多看你一眼?你做夢!她只會更惡心你!看清你這個人渣!”
許知楓捂著劇痛的肋骨,額頭上滲出冷汗,臉色由暴怒的鐵青轉為一種難以置信的慘白。他抬起頭,對上翎嘉遇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清晰的鄙夷和“人渣”兩個字,像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他的自尊。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再次用暴力讓她閉嘴,可喉嚨里像堵了團浸透冰水的棉花,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翎嘉遇那帶著搏擊技巧的反擊和毫不留情的斥罵,徹底撕碎了他精心維持的優等生假面,將他最不堪的狼狽暴露無遺。
器材室的門,在死寂中被翎嘉遇猛地拉開。夕陽刺目的余暉涌進來,瞬間吞噬了室內的陰冷。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僵立在陰影里、臉色灰敗如同敗絮的許知楓,那眼神如同看著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然后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急促地回響,越來越遠。
許知楓依舊保持著那個佝僂的姿勢,捂著肋下。劇痛還在持續,但更痛的是心底那個被無情戳破的巨大空洞。翎嘉遇最后的話,尤其是“人渣”那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倒刺,反復在他耳邊回響。他精心構筑的、關于得到宋語柔的幻想城堡,在這一刻,隨著那扇被用力關上的破舊木門發出的最后一聲呻吟,轟然坍塌,揚起漫天嗆人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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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六。宋語柔家的客廳明亮而溫馨,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灑在米色的沙發上。翎嘉遇坐在宋語柔對面,微微仰著頭,解開了襯衫最上面兩顆紐扣。那道橫亙在她白皙脖頸上的淤紫指痕,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眼,像一條丑陋的毒蛇盤踞著。
宋語柔原本帶著笑意的眼睛,在看到那傷痕的瞬間,如同被寒冰凍結。她手里的水杯“哐當”一聲掉落在木地板上,清水四濺,洇濕了地毯。她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微微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洶涌而起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憤怒。
“他干的?”宋語柔的聲音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許知楓?”
翎嘉遇點了點頭,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喉嚨的疼痛讓她微微蹙眉,但她的語氣異常平靜:“樓梯的油,實驗課的數據,還有……他想讓我消失。”她言簡意賅,卻字字驚心。
宋語柔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想起許知楓每次看向自己時,那偽裝得無懈可擊的溫和眼神,想起他彬彬有禮的談吐,想起他競賽獲獎時全校的掌聲……原來這一切光鮮亮麗的外殼之下,包裹著如此骯臟惡毒的心思!他竟然想害冷風!他竟然敢……敢這樣傷害嘉遇!
“人渣!”宋語柔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蘊含著火山爆發前恐怖的壓抑力量。她轉身抓起沙發上的手機,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有些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撥通了許知楓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瞬間被接起,那邊傳來許知楓刻意放得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張的嗓音:“語柔?怎么……”
“許知楓。”宋語柔打斷他,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一種讓電話那頭瞬間窒息的穿透力,“現在,立刻,到學校后面的小花園來。立刻!我只等你十分鐘。”
沒有給許知楓任何詢問或辯解的機會,她說完便直接掛斷了電話。手機被她緊緊攥著,指關節泛白。她深吸一口氣,轉向翎嘉遇,眼神里的冰冷瞬間被心疼取代,聲音也柔和下來:“嘉遇,你待在這里,等我回來。我去處理。”
“柔柔……”翎嘉遇有些擔憂。
“放心。”宋語柔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那眼神里燃燒著熊熊怒火和不容置疑的決心,“他必須付出代價。”
夏末的小花園,草木依舊蔥蘢,只是少了些盛放的花。許知楓幾乎是跑著趕到的,額上沁著細汗,精心打理過的頭發也微微凌亂。他臉上帶著慣常的、試圖展現溫和與歉意的表情,眼底卻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慌亂和僥幸。當他看到宋語柔獨自一人站在那棵老槐樹下時,那點僥幸迅速膨脹起來。
“語柔,”他快步走近,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誠懇,“你聽我解釋,昨天在器材室,是翎嘉遇她……”
“閉嘴!”宋語柔猛地轉過身。
陽光透過槐樹濃密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她臉上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質問,只有一種徹骨的冰冷和鄙夷,那眼神像在看一件沾滿污穢的垃圾,讓許知楓所有準備好的說辭瞬間凍結在喉嚨里。
“解釋?”宋語柔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解釋你怎么在樓梯潑油想害冷風摔下去?解釋你怎么在化學實驗課上篡改數據想讓他毀容?還是解釋你昨天在器材室,是怎么用這雙手——”她猛地抬手,直直指向許知楓,“掐住嘉遇的脖子,威脅要讓她‘消失’?!”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許知楓的心上。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那點強裝的鎮定和僥幸被徹底擊碎,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狽和恐慌。
“我……我沒有!語柔,是翎嘉遇她誣陷我!她一直看我不順眼,她想挑撥我們……”許知楓急切地辯解,聲音因為心虛而發顫,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
“站住!”宋語柔厲聲喝止,那聲音里的決絕和厭惡讓許知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她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徹底的失望和冰冷的切割。
“許知楓,”宋語柔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剛才的厲喝更讓人心寒,那是一種宣判,“收起你那些令人作嘔的表演。我看到了嘉遇脖子上的傷!我一個字都不會信你!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真相——你,就是個不擇手段、內心骯臟的瘋子!人渣!”
“人渣”兩個字,如同最后的喪鐘,在許知楓耳邊轟然炸響。他精心構筑的、在宋語柔面前苦心經營的一切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碎成齏粉。他看著宋語柔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穢物般的鄙夷,一股滅頂的絕望和冰冷瞬間攫住了他。
“從今天起,”宋語柔的聲音清晰地劃破凝滯的空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離我遠點。離冷風遠點。離嘉遇遠點!再讓我知道你靠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再敢動一點歪心思——”她停頓了一下,眼神銳利如刀,一字一句地道,“我會立刻報警。讓所有人看看,年級第一的‘天之驕子’,皮囊下面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說完,宋語柔再沒有看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污染。她決然地轉身,背影挺直,步伐沒有絲毫猶豫,徑直離開了這片死寂的小花園。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披著一層拒絕靠近的寒霜。
只剩下許知楓一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槐樹的陰影完全籠罩了他,方才宋語柔眼中那冰冷的鄙夷,如同烙印般深深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灼得他靈魂都在顫抖。周圍草木的蔥蘢生機,此刻只襯得他形單影只,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徹底陷落在自己親手挖掘的深淵里。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沉重而破碎的呼吸聲,在宣告著某種無可挽回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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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風帶著夏末最后的暖意,吹拂著校園林蔭道旁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宋語柔找到秋冷風時,他正靠在自行車棚的欄桿上,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夕陽的余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
“冷風。”宋語柔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秋冷風抬起頭。他冷冽的目光在觸及宋語柔的瞬間,似乎柔和了一瞬,隨即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間殘留的冷意和一絲決絕后的放松。
“怎么了?”他收起手機,站直身體,目光沉靜地看著她走近。他的視線掃過她的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沒有錯過任何一絲情緒的波動。
宋語柔在他面前站定,沒有多余的鋪墊,直接將許知楓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從樓梯的機油陷阱,到化學實驗課被篡改的數據,再到他昨天在器材室對翎嘉遇的暴力威脅。她的敘述清晰而冷靜,沒有夸張,也沒有掩飾。說到翎嘉遇脖子上的傷痕時,她的聲音才微微哽了一下,眼底掠過清晰的心疼和余怒。
秋冷風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鍍上一層冷硬的金屬質感。直到宋語柔說完,空氣陷入短暫的沉默。
“嗯。”秋冷風終于開口,只有一個簡潔的音節。他的目光越過宋語柔的肩膀,投向遠處教學樓的方向,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似乎有某種了然,又似乎翻滾著冰冷銳利的東西,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抓不住。“我知道了。”
他的平靜出乎宋語柔的意料。她以為他會憤怒,會立刻追問細節,或者……會像她之前那樣,爆發出冰冷的斥責。但秋冷風只是這樣,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又或者,他早已用自己冰冷的方式,洞悉了某些暗流。
“你……”宋語柔看著他過于平靜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以后放學,”秋冷風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宋語柔臉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等我一起走。”
沒有詢問,沒有解釋。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基石,穩穩地壓在了宋語柔方才經歷風暴的心上。他知道了,他明白了所有的危險,然后以一種最秋冷風的方式,做出了最直接的回應——他會擋在前面。
宋語柔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安慰的暖意,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和無聲的守護。她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奇異地松了下來。所有的憤怒、后怕和委屈,似乎都在他這份沉默而強大的承諾里,找到了安放之處。
“好。”她輕輕點頭,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放松。
夕陽沉得更低了,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幾乎融在一起。秋冷風推起自己的自行車,示意宋語柔也推上她的。兩人并肩,沉默地走出校門,匯入傍晚歸家的人流車流。誰也沒有再提起許知楓的名字,那個名字帶來的陰霾,似乎暫時被秋冷風沉默而堅定的身影隔絕在了身后。橘紅色的光鋪滿了前方的路,也柔和了秋冷風平日過于冷硬的側臉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