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空氣，帶著一種洗練過的、近乎鋒利的涼意。秋冷風站在公園入口那棵標志性的老銀杏樹下，眼巴巴地望著通向車站的那條蜿蜒小徑，只覺得時間走得比蝸牛還要緩慢幾分。他來得太早了，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個鐘頭。銀杏葉篩下的稀薄陽光，在他腳邊跳動，卻暖不透他手心那層薄薄的汗。他反復整理著其實早已一絲不茍的衣領，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次有身影在路口閃過，他的心跳便驟然失序，又在看清不是她后，失落地緩緩沉回原地。
當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視線盡頭時，秋冷風感覺胸口猛地一撞，幾乎要躍出喉嚨。宋語柔像是踩著秋日的光暈走來，一襲淺杏色的短裙，裙擺在微涼的秋風里輕盈地揚開小小的弧度，露出線條優美的小腿。她腳步輕快，臉上帶著毫無陰霾的笑意，遠遠地就朝他用力揮了揮手，聲音清亮地穿過飄落的葉子：“秋冷風！”
他迎上去，努力壓下喉嚨里的干澀，聲音卻還是比平時低啞了幾分：“來了？冷不冷？”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她纖細的小腿，又飛快地移開。
“才不冷呢！”宋語柔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臉，眼睛彎成月牙，盛滿了清晨的朝氣，“風多舒服呀！”她說著，調皮地原地轉了個圈，裙擺像一朵驟然綻放的花。幾片金黃的銀杏葉被風卷起，輕盈地追逐著她，一片調皮地粘在了她柔順的發梢，另一片則落在了她微微起伏的肩頭。
秋冷風的目光膠著在那片小小的金色葉子上，心口熱烘烘的。他幾乎要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替她拂開，指尖蜷縮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走吧，”他側過身，聲音里帶上了一點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先去湖邊看看？”
“好呀！”宋語柔欣然應允，腳步輕快地走在他身側。
公園深處，一片小小的湖泊安靜地臥在秋光里。湖水澄澈得驚人，倒映著高遠湛藍的天空和岸邊層林盡染的樹木，幾片早凋的楓葉漂浮在水面上，像幾尾靜止的、燃燒的小魚。陽光慷慨地灑落，在湖面揉碎了，鋪開一片跳躍閃爍的碎金。
“哇，真好看！”宋語柔跑到臨水的木棧道上，手扶著欄桿，探身去看水中的倒影。風吹起她的發絲，拂過白皙的頸側，裙角也被風溫柔地牽起一角。“像不像一整塊寶石？”她側過頭，興奮地問他，眼睛亮晶晶的，映著粼粼波光。
秋冷風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從波光瀲滟的湖面移到她生動的側臉上。他低聲應和：“嗯，好看。”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他看著她被風吹拂的發絲和裙裾，看著她眼底純粹的光芒，那準備了整整三個月、在心底反復咀嚼錘煉的話語，又一次在胸腔里鼓噪起來，帶著灼熱的溫度，幾乎要沖破喉嚨。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指尖在褲縫邊微微蜷緊又松開。還不行，再等等……得找個更合適的地方。
“我們去花壇那邊看看吧？”他清了清嗓子，提議道，聲音里的緊張幾乎要凝成實質，“聽說那邊的菊花和大麗花開得正好。”
“好主意！”宋語柔毫無察覺，欣然轉身，腳步輕快地朝著公園中心那片著名的圓形花壇走去。
繞過幾叢高大的常綠灌木，那片絢爛的花海毫無保留地撞入眼簾。花壇設計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同心圓，最外層是熱烈如火焰的一品紅，中間過渡著橙黃交織的萬壽菊，最核心的部分，則是盛放的、飽滿豐腴的各色大麗菊和秋海棠，深紅、明黃、純白……層層疊疊，濃墨重彩，在秋陽下蒸騰著馥郁而略帶甜膩的芬芳，幾乎形成了一道有形的、醉人的氣息之墻。
花壇中心特意留出了一小片圓形的空地，鋪著光滑的鵝卵石，四周被怒放的花朵環繞簇擁，像一個隱秘而芬芳的小小殿堂。此刻，陽光正毫無遮攔地傾瀉在這片小小的空地上，暖意融融。
“這里好美啊！”宋語柔驚喜地低呼，像被花海誘惑的精靈，不由自主地踏進那片陽光籠罩的圓心。她微微仰起臉，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讓那混合的花香盈滿胸腔。陽光慷慨地吻著她的臉頰、頸項，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微風拂過，幾縷發絲調皮地拂過她的嘴角。
秋冷風站在花壇邊緣，隔著一片絢爛的錦簇花團，望著空地上那個沐浴在光里的身影。心，在胸腔里擂鼓，一聲比一聲沉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就是現在。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泥土和濃郁花香的空氣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猛地推了他一把。他邁開腳步，踏過那些柔軟的草葉和低矮的花叢邊緣，堅定地走進了那片圓形的陽光里，站定在宋語柔面前。
宋語柔察覺到陰影的靠近，疑惑地睜開眼：“秋冷風？”她看到他臉上不同尋常的嚴肅，那雙總是沉靜溫和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近乎滾燙的緊張和決心。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將兩人籠罩在花團錦簇的核心。秋冷風覺得自己的喉嚨像被砂紙狠狠打磨過，干澀得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流。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冰涼，掌心卻全是粘膩的汗。他避開她清澈探詢的目光，視線落在她發梢那片頑固的金黃銀杏葉上，仿佛那片葉子承載了他此刻全部的勇氣。
“宋語柔，”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在粗糙的礫石上摩擦，“我……有些話，憋在心里……很久了。”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宋語柔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凝滯了，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緊繃的輪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蝶翼，安靜地等待著。
沉默在芬芳的空氣里彌漫，只有風拂過花葉的細微沙沙聲。秋冷風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敢抬起眼，直直地望進她的眼底。那目光像兩道熾熱的探照燈，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喜歡你，”他清晰地說，語速很快，仿佛稍慢一點，那點好不容易聚攏的勇氣就會煙消云散，“很喜歡，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世界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風停了，花葉的私語消失了，連遠處模糊的人聲也遁入虛無。只有他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在死寂中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震得他指尖發麻，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地盯著她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等待著那決定他天堂或地獄的宣判。
時間凝固了。宋語柔站在原地，像是被那突如其來的話語釘在了原地。她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怔忡、茫然，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平靜湖面，一層極其艷麗的、火燒云般的紅暈，迅速從她小巧的耳垂蔓延開來，瞬間染透了白皙的臉頰和脖頸。那紅暈如此濃烈，幾乎要滴出血來。她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原本清澈的目光變得水光瀲滟，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長長的睫毛急促地撲閃著，泄露著心底劇烈的波瀾。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如同蚊蚋般從她緊咬的唇間逸出：“……好。”
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心尖，卻帶著足以撼動整個世界的魔力。秋冷風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一松，一股滾燙的狂喜猛地沖上頭頂，炸開一片絢爛的煙花。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張開手臂，帶著一種近乎莽撞的、不容拒絕的力道，將眼前這個纖細的、散發著清甜氣息的女孩，緊緊地、緊緊地擁入了懷中。
宋語柔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身體先是本能地一僵，隨即在他堅定而溫暖的懷抱里，極其緩慢地、徹底地柔軟下來。她的臉頰滾燙，緊緊貼著他同樣急速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那和自己一樣混亂又狂野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擂響的戰鼓，又像某種奇妙的共鳴。他身上干凈的氣息和周圍濃郁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將她溫柔地包裹。她猶豫著，最終也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試探地、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腰。這個微小的回應，像投入熱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秋冷風心中所有壓抑的火焰。
他低下頭，急切地尋找著她的目光。她恰好也微微仰起臉，那雙盛滿了羞澀、喜悅和點點淚光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濕漉漉地撞進他的視線里。所有的遲疑、所有的顧慮都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秋冷風不再猶豫，一手堅定地捧住她小巧的下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渴望，低下頭，輕輕地、無比確定地吻上了她的唇。
唇瓣相觸的瞬間，像是有極細微的電流同時竄過兩人的身體。宋語柔的身體明顯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環在他腰后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攥住了他后背的衣料。那觸感柔軟、微涼，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氣息，卻像投入心湖的滾燙烙鐵，激起驚濤駭浪。秋冷風的心跳徹底失控，血液瘋狂地奔涌沖撞著耳膜。他本能地加深了這個吻，生澀卻無比投入地探索著那份陌生的、令人神魂顛倒的甘美。世界急速地褪色、模糊、遠去，只剩下彼此急促交融的呼吸，唇齒間笨拙而熾熱的糾纏，以及那幾乎要將靈魂都融化的、鋪天蓋地的悸動。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戀戀不舍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額頭卻依舊眷戀地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
兩人都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宋語柔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和纖細的頸項。她飛快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根本不敢再看他。秋冷風同樣面頰滾燙，胸腔里鼓脹著難以言喻的甜蜜和滿足，只是癡癡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羞紅得驚人的臉龐。
“以后……”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情動后的余韻，抵著她的額頭，低語如同夢囈，“以后，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宋語柔依舊垂著眼，卻極輕、極快地“嗯”了一聲，那聲音輕軟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帶著無盡的羞澀和承諾。
夕陽徹底沉入了城市的輪廓線，只在天邊殘留著一抹黯淡的、褪色的橙紅。街燈次第亮起，在漸濃的暮色中投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公交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車廂里燈光慘白，乘客寥寥，彌漫著一股混合著塵埃和疲憊的沉悶氣息。
秋冷風和宋語柔并肩手挽著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兩人之間隔著一點微妙的距離，身體卻隨著風的每一吹過，若有似無地輕輕觸碰著。每一次細微的摩擦，都像投入平靜水面的小石子，在兩人心頭漾開一圈圈隱秘而甜蜜的漣漪。宋語柔一直偏頭看著窗外飛逝的、被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城市夜景，側臉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只是耳根處那抹未褪盡的嫣紅，泄露了她并不平靜的心緒。
回家的路上。突然，她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極其輕微地轉過頭來，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飄進秋冷風的耳中：“……要是，被我媽媽發現了……怎么辦？”
她的聲音里藏著顯而易見的憂慮，像一只受驚的小鳥。秋冷風的心微微一緊，隨即又被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填滿。他沒有立刻回答，身體卻悄然地、不動聲色地向她那邊挪近了幾乎無法察覺的一點點距離。他垂在身側的手，借著座椅的遮擋，極其緩慢地、試探地伸過去。他的小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和堅定，輕輕勾住了她擱在腿邊、同樣微微蜷縮著、有些冰涼的小指。
宋語柔的身體瞬間繃緊，指尖下意識地想要退縮，卻被他不容置疑地勾住。她飛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急促地顫動著，臉上剛剛退下去一點的紅暈又猛地燒了起來，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在昏黃的燈光下艷得驚人。
秋冷風的手指穩穩地勾著她的小指，感受著那細微的、因緊張而無法抑制的輕顫。他側過頭，嘴唇幾乎要貼著她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安撫的鎮定和一絲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別怕。”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垂，“那我們就說……是在討論學習小組的事。”
宋語柔緊繃的身體終于在他低語和指尖傳遞的溫度里，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那細微的顫抖漸漸平息。她依舊低著頭，嘴角卻抑制不住地、極其微小地向上彎了一下，如同初綻的月牙尖兒，羞澀而甜蜜。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任由自己的小指，安分地、信賴地蜷在他的小指彎里，像兩片依偎在深秋風中的、小小的銀杏葉。
城市燈火流瀉成模糊的光帶，映亮了他們緊挨著的、沉默的側影，還有那在昏暗光影下隱秘交纏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