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轟鳴
高二教學樓前的宣傳欄,那張演唱會海報像一塊磁石牢牢吸住了秋冷風和宋語柔的腳步。鮮亮的色彩跳躍著“青春旋律”幾個大字,日期就在一個月后。“我們去吧?”宋語柔側過頭,眼里的光比海報還要亮,像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秋冷風的目光從海報滑向她期待的臉,那句習慣性的“我行嗎?”在舌尖滾了滾,最終被一個更堅定的字取代:“好?!?/p>
于是,放學后空曠的音樂教室成了第一個秘密據點。夕陽慷慨地潑灑進來,給陳舊的鋼琴、散亂的樂譜鍍上暖融融的金邊。秋冷風抱著吉他,指腹在冰涼的琴弦上試探,每一次按弦都帶著初學者的生澀,像在荊棘叢中小心地趟出一條路。宋語柔則像一只天生屬于林間的鳥,清泉般的嗓音自由流淌。她微微閉著眼,感受旋律的走向,耐心地引導:“冷風,這里,像嘆息一樣,輕一點……”偶爾一個刺耳的和弦突兀地響起,她會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清脆,瞬間化解了他的窘迫,也讓他緊繃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汗水無聲地洇濕了樂譜的邊緣,也在彼此專注的眼眸里,映照出對方清晰的身影——那是一種比音符更早一步悄然滋生的默契。
練習并不止于校園。周末,宋語柔家整潔溫馨的小客廳也成了舞臺。當秋冷風有些局促地撥響第一個音,宋語柔的媽媽端著切好的水果推門進來,笑意盈盈:“喲,唱得真好聽!柔柔在家可沒這么認真練過?!彼握Z柔的臉頰立刻飛上兩抹紅暈,嗔怪地拉長聲音:“媽——!”秋冷風的手指在弦上頓了頓,心頭卻漫過一陣溫熱的踏實感。水果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和著他們一遍遍打磨的旋律,以及兩人偶爾目光相接時,那迅速移開又忍不住再次觸碰的視線,讓這個小小的空間充滿了某種發酵般的、隱秘的甜蜜。
曲目最終鎖定在《紅色高跟鞋》。在宋語柔家那方小小的“舞臺”上,他們對著打開的歌詞文檔,一遍遍磨合。她清亮的嗓音像月光下的溪流,他略帶沙啞的聲線如同溪底溫厚的卵石,奇妙地熨帖著彼此。唱到那句“我愛你有種左燈右行的沖突”,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目光在歌詞的間隙里輕輕一撞,又飛快地錯開,仿佛被那歌詞燙了一下。客廳里只有旋律流淌,某種無聲的、洶涌的東西在歌聲的掩護下悄然生長、壯大。
終于,演唱會的夜晚降臨。后臺狹窄的空間里,汗味、化妝品的氣息和嗡嗡的說話聲混雜在一起,令人微微眩暈。秋冷風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吉他光滑的漆面上反復摩挲,試圖擦掉掌心不斷沁出的黏膩汗水。喉嚨發緊,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細微的拉扯感。他忍不住看向身邊的宋語柔,她緊緊抿著唇,白皙的手指正神經質地一遍遍整理著裙擺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指尖微微顫抖。當主持人清晰洪亮地報出“高二(三)班,秋冷風、宋語柔,《紅色高跟鞋》”時,秋冷風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流卻梗在胸腔,沉重得如同溺水前最后的掙扎。
他率先踏上那片被燈光炙烤得滾燙的舞臺。臺下黑壓壓攢動的人頭模糊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深淵,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針芒,密密麻麻刺向他裸露的皮膚。追光燈的光柱像熔化的白銀當頭澆下,灼得他瞬間有些發懵。腳步虛浮,吉他的背帶仿佛勒進了肩胛骨。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片光與聲的海洋吞噬時,一個溫熱的、帶著細微顫抖的指尖,輕輕觸到了他垂在身側的手背——是宋語柔。那一點微小的觸碰,帶著熟悉的氣息和同樣緊繃的脈搏,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繩索,瞬間將他從溺斃的邊緣猛地拽回。他幾乎是立刻反手緊緊握住了那只冰涼的手,兩人就這樣手指交纏著,并肩走向舞臺中央的麥克風。臺下爆發出一陣善意的起哄和更加熱烈的掌聲。
前奏響起。秋冷風垂眼,手指搭上琴弦,熟悉的觸感傳來。第一個音符流淌而出,他深吸一口氣,略帶沙啞的嗓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中響起:“該怎么去形容你最貼切……”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緊張,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專注。緊接著,宋語柔的聲音如同清泉注入:“拿什么跟你作比較才算特別……”她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尾音卻控制不住地飄起一絲極細微的漣漪,暴露了內心的波瀾。一人一句,歌聲在麥克風間小心翼翼地傳遞著,仿佛在布滿薄冰的湖面上謹慎行走。秋冷風唱“感覺像窩在被子里的舒服”,宋語柔回應“卻又像風捉摸不住”,每一次氣息的交換都繃緊了神經。當唱到“你像窩在被子里的舒服”時,宋語柔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秋冷風。就在這目光交匯的剎那,秋冷風握著麥克風的手緊了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下。宋語柔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自己心頭也猛地一跳,那句歌詞的尾音幾乎就要卡住。臺下靜得能聽到隱約的呼吸聲。
歌曲行至后半段,那句熟悉的“我愛你有種左燈右行的沖突”如同一個約定的信號,在兩人心中同時敲響。仿佛被同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秋冷風低沉的聲音與宋語柔清亮的嗓音不再猶豫,同時匯入同一個旋律的軌道:“瘋狂卻怕沒有退路……”那聲音起初還帶著各自微弱的顫音,像兩條剛剛交匯的小溪,帶著試探的激蕩。緊接著,奇異的融合發生了。他聲音里的沙礫感包裹著她嗓音的清甜,如同大地承載著奔流的溪水,在巨大的共鳴腔里醞釀、發酵、升騰。歌聲陡然變得豐沛而充滿力量,如同掙脫了堤壩的洪流,席卷了整個禮堂。臺下那片模糊的黑暗仿佛被這融合的聲音猛地劈開,無數雙眼睛亮了起來,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有人身體微微前傾。
最后一句合唱的尾音在巨大的空間里震顫著,緩緩消散。死寂只維持了心跳漏掉一拍的時間,隨即,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春雷,轟然炸響!那聲音是滾燙的、連綿的、排山倒海的,帶著足以掀翻屋頂的力量,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舞臺。腳下的地板仿佛都在隨之震動。秋冷風感覺耳膜嗡嗡作響,握著吉他琴頸的手指被木頭傳來的震顫激得微微發麻。他側過頭,宋語柔也正看過來,劇烈起伏的胸口還未平復,臉頰上飛著興奮的紅暈,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如同盛滿了揉碎的星光,閃爍著純粹的喜悅和如釋重負的驕傲,正毫不掩飾地、深深地望著他。在那片璀璨的光芒里,秋冷風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喧囂被厚重的幕布隔絕在身后。兩人沉默地收拾好吉他,隨著散場的人流走出校門。傍晚的風帶著一絲涼意,輕輕拂過滾燙的臉頰。路燈次第亮起,在行色匆匆的學生身上投下長長的、搖曳的影子。剛才舞臺上排山倒海的掌聲似乎還在耳畔轟鳴,心跳卻漸漸落回它應有的節奏。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只有書包帶摩擦衣料的細微聲響,和彼此靠得很近的腳步聲,在黃昏的街道上清晰可聞。
秋冷風悄悄用余光看著身邊的宋語柔。路燈暖黃的光暈柔和地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上揚弧度。剛才舞臺上那種不顧一切的力量感退潮了,留下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顫的柔軟和寧靜。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在他心底翻涌,像無數細小的氣泡爭先恐后地向上冒,頂得他胸腔發脹。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手指在身側蜷起又松開,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宋語柔自然垂落的手背。
那微涼的、熟悉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宋語柔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卻沒有把手移開。秋冷風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停下腳步,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宋語柔順從地轉過身,微微仰起臉望向他。她的眼眸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澈,清晰地映出他同樣帶著緊張和某種熱切的臉。傍晚的風掠過行道樹的枝葉,發出沙沙的低語,周遭放學的喧鬧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模糊成了遙遠的背景。
秋冷風沒有猶豫。他低下頭,帶著舞臺上尚未散盡的滾燙勇氣和一路積蓄的、無處安放的心跳,輕輕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個極其短暫、帶著生澀和試探的觸碰,像一片羽毛拂過水面。宋語柔的身體在他靠近的瞬間微微繃緊,但隨即徹底放松下來,仿佛等候已久。她甚至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踮了一下腳尖,如同一個無聲的回應,迎向那片溫熱。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只凝固了短短一瞬。放學的人聲車流、樹葉的沙響、遠處隱約的廣播……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迅速退潮、遠去,只剩下兩人唇間那一小片微小的、溫暖的戰場里,血液奔涌的轟鳴聲在耳邊瘋狂擂動。
當秋冷風抬起頭,兩人迅速分開一點點距離,呼吸都有些急促。宋語柔的臉頰紅得如同浸透了晚霞,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上投下濃密的陰影,微微顫抖。她不敢看他,只是飛快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自己同樣滾燙的下唇。秋冷風的心臟還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擂鼓般的聲音震得他自己都有些發暈。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在剛才那短暫而驚心動魄的觸碰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他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指纖細,此刻卻異常堅定地回握著他。兩人沒有再看對方,只是低著頭,肩并著肩,重新邁開腳步,朝著前方延伸的、被路燈照亮的街道走去。書包在身側輕輕晃蕩,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很長,在身后安靜地交疊在一起。暮色四合,城市的光亮漸次點燃,晚風溫柔地吹著。
那首《紅色高跟鞋》的旋律仿佛還在血脈深處無聲流淌,而唇上那一點微小的、烙印般的溫熱,連同胸腔里依舊不肯平息的巨大轟鳴,是比任何掌聲都更真實、更滾燙的回響。青春喧嘩的舞臺上,他們踏出的初鳴,終究在歸途的靜謐里,找到了最驚心動魄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