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像一堵不斷逼近的高墻,沉沉壓在所有高二學生的心頭。圖書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將午后斜陽濾成一片暖金色,安靜地鋪展在長桌上。宋語柔伏在桌前,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幾縷碎發從她挽得并不十分緊的髻邊散落,垂下來,隨著她書寫的節奏輕輕晃動,不時拂過她微蹙的眉心。桌面上攤開的物理習題冊像一片被艱難開墾的戰場,而她正全神貫注地攻克一道艱澀的力學綜合題。
“這里,”旁邊響起秋冷風清冽的聲音,他指尖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輕輕點在宋語柔畫出的受力分析圖上,“斜面摩擦力的方向,再想想?”
宋語柔恍然抬頭,目光追隨著那根點醒她的手指,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頰邊現出小小的梨渦,立刻拿起橡皮擦掉原先的標記,重新落筆修正。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格外清晰。兩人湊得近了些,兩顆腦袋幾乎要碰到一起,陽光描摹著他們年輕專注的側影,空氣里浮動著書本的墨香與一種無言的默契。
這靜謐被一聲突兀的嗤笑驟然刺破。一本硬殼的《牛津高階詞典》被重重摔在兩人之間攤開的書本上,沉悶的撞擊聲讓桌面都仿佛震動了一下,筆筒里的筆也跟著不安地跳了跳。
“嗬,這么用功啊?”宋語柔和秋冷風同時抬起頭。宋晴晴雙手環抱在胸前,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下巴微微揚起,嘴角噙著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目光像淬了冰的針,直直扎在宋語柔臉上,“臨考抱佛腳,演給誰看呢?宋語柔,你這‘好學生’的戲碼,演得不累,我看得都膩歪了!”
宋語柔握著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繃得泛白,幾乎要透過薄薄的皮膚。她迅速低下頭,視線死死盯住剛剛寫下的那個公式,仿佛要將紙頁灼穿。細弱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像被無形的寒風掃過。
秋冷風臉上那點專注的暖意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手中那支轉得流暢的筆驟然定格,如同被瞬間冰封。他沒有抬頭看宋晴晴,目光依舊落在習題冊上,聲音卻像淬了冰的金屬片,又冷又硬地切開了空氣:“宋晴晴,與其在這里污染空氣,不如操心一下你那張卷子上能保住幾分?畢竟,”他終于撩起眼皮,眼神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冷冷地掠過宋晴晴那張精心描畫此刻卻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不是誰都有本事把‘蠢’演得這么理直氣壯。”
話音未落,他已“啪”地一聲干脆利落地合上書本,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隨即,他一把攥住宋語柔纖細的手腕,那力道帶著不由分說的強勢,拉著她起身便走。宋語柔被帶得一個趔趄,只能被動地跟上他的腳步,倉促間甚至來不及收拾桌上的文具。身后,宋晴晴氣急敗壞的、刻意拔高的冷笑像冰冷的藤蔓,緊緊追纏著他們,在圖書館空曠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走啊!護花使者真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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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試第一天,空氣緊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窗外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教學樓。宋語柔坐在靠窗的位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正全神貫注地對付一道物理大題。時間在筆尖下無聲流逝,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書寫聲和墻上掛鐘單調的滴答聲。監考老師背著手,在狹窄的過道里緩慢踱步,皮鞋底敲擊地面的聲音規律而沉悶。
突然,教室后排猛地響起椅子腿與水泥地劇烈摩擦的刺耳銳響——“吱嘎!”
這聲音像一把刀,驟然劃破了考場的沉寂。緊接著,一個拔高到近乎尖利的女聲帶著一種刻意表演的驚詫,在死寂中炸開:“報告老師!宋語柔——她作弊!我看見她偷看小抄了!就在她袖子里!”
幾十道目光瞬間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宋語柔身上。監考老師鏡片后的眼睛倏地瞇起,銳利如鷹隼,腳步猛地一頓,隨即帶著一種沉重的壓迫感,大步流星地朝宋語柔的座位走去。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此刻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所有人心上。宋語柔猝然抬頭,臉色在剎那間褪盡血色,變得如同她手中緊握的答題卡一樣慘白。她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身體無法控制地晃了一下,握在指間的中性筆“啪嗒”一聲,脫手滾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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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處辦公室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消毒水混合的沉悶氣味。慘白的白熾燈光從頭頂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照得人臉上纖毫畢現,也照出宋晴晴臉上毫不掩飾的得意與亢奮。她梗著脖子,食指幾乎要戳到對面宋語柔的鼻尖,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尖利變形:“張老師!我親眼看見的!千真萬確!她就是趁老師轉身的時候,從校服袖口里飛快地抽出一張疊好的小紙條!動作快著呢!要不是我一直盯著她,就被她蒙混過去了!”
班主任老張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并排站著的兩個女孩身上來回掃視。宋語柔始終微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憊的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她單薄的身體在寬大的校服里顯得更加瘦弱,像一株被疾風吹彎了腰的細草。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水面,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張老師,我沒有作弊。”短短幾個字,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夠了!”老張猛地一拍桌面,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他那個搪瓷茶杯的蓋子都跳了一下。他不再說話,直接俯身湊到電腦屏幕前,鼠標點擊聲在緊繃的空氣中格外清晰。屏幕上顯示出考場的監控畫面,角度正對著宋語柔的座位。他拖動進度條,將時間精確地回放到宋晴晴舉報的那一刻。畫面無聲地流淌,辦公室里只剩下鼠標點擊和主機風扇低沉的嗡鳴。畫面中,宋語柔始終保持著低頭書寫的姿勢,左手規規矩矩地壓在試卷左上角,右手握筆疾書。別說從袖口掏紙條,她甚至連頭都沒有向兩側偏轉過分毫。老張反復拖動了幾次關鍵時間點,最終重重地向后靠進椅背里,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宋晴晴,”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監控清清楚楚,宋語柔同學沒有任何違規動作!你還有什么話說?”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像要驅散眼前無形的陰霾,“誤會!一場誤會!都給我回去,好好考完剩下的科目!”
辦公室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攏,發出“咔噠”一聲輕響。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慘白刺眼的頂燈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門鎖落下的聲音還未消散,宋晴晴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轉過身,雙眼赤紅,里面燃燒著被當眾拆穿的羞憤和更加洶涌的惡意。她一步跨到宋語柔面前,肩膀狠狠地撞了過去!
“行啊宋語柔!”宋晴晴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穿耳膜,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宋語柔蒼白的臉上,食指用力戳著宋語柔單薄的肩窩,每一下都帶著十足的力道,逼得宋語柔連連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冰涼的瓷磚墻壁上,“裝!接著裝!監控?呵!誰知道你用了什么下三濫的手段糊弄過去的?沒爹沒媽、靠撿破爛養大的賤骨頭,骨子里就是臟的!作弊狗!不要臉的賤貨!除了會裝可憐勾引男人,你還會什么?呸!”
那些淬了毒汁的污言穢語如同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毫無遮攔地砸向宋語柔。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力道之大,讓本就沒什么血色的唇瓣瞬間被咬得一片慘白,緊接著,一絲極淡卻刺目的猩紅從齒痕處慢慢滲了出來。她始終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視線死死釘在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是她唯一可以藏身的孤島。身體靠著冰冷的墻壁,微微地發著抖,像一片在狂風中飄零的落葉,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將所有的委屈、難堪和痛苦,都死死地、沉默地封存在了那具看似不堪一擊的軀殼里,任由那些惡毒的咒罵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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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的鈴聲早已響過,教學樓里喧鬧的人聲漸漸散去,最終歸于沉寂。夕陽掙扎著穿透厚重的云層,將最后一點熔金般的光線吝嗇地涂抹在狹窄悠長的小巷墻壁上,投下老槐樹張牙舞爪的巨大陰影。宋語柔沉默地走在秋冷風身側,肩上沉重的書包壓得她步伐有些滯澀。兩人影子被斜陽拉得細長,沉默地貼在布滿青苔的舊墻根上。
巷子深處,老槐樹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一個人影斜倚著斑駁脫落的磚墻,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正是宋晴晴。她顯然已在此等候多時,臉上精心描畫的妝容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唯獨那雙眼睛,像黑暗中伺機而動的毒蛇,閃爍著冰冷而怨毒的光芒,牢牢鎖定在漸漸走近的兩人身上。
“嘖,這不是我們那位清清白白、受了天大委屈的‘大學霸’嗎?”宋晴晴拖著長長的、令人牙酸的尾音,慢悠悠地從樹影里踱了出來,如同一只終于等到獵物的貓,精準地攔在了小巷中央。她歪著頭,目光像黏膩的蛛網纏繞在宋語柔低垂的臉上,“辦公室那場戲,演得可真精彩啊?現在又在這兒裝什么啞巴?裝給誰看呢?”她猛地向前一探身,那張濃妝的臉幾乎要貼上宋語柔的鼻尖,一股濃烈到嗆人的廉價香水味撲面而來。宋晴晴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生銹的刀片刮過玻璃:“監控?呵!宋語柔,你這種沒爹沒媽、從小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賤種,骨子里就流著骯臟的血!誰知道你用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法子買通了誰?作弊狗!不要臉的玩意兒!除了會裝可憐博同情,你還會什么?你媽當年怎么就沒把你一起帶走?留你這禍害……”
那惡毒的詛咒和不堪入耳的辱罵如同淬了劇毒的箭矢,再次密集地射向宋語柔。宋語柔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重拳擊中,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
就在宋晴晴最后一個侮辱性的字眼即將沖口而出的剎那——
“閉嘴!”一聲壓抑著雷霆之怒的低吼驟然炸響,如同平地驚雷!
秋冷風的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他猛地一步橫跨,堅實的胸膛如同最堅硬的盾牌,瞬間將宋語柔完全擋在自己身后,隔開了宋晴晴噴射毒液的嘴臉。小巷里死寂了一瞬,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緊接著,是異常清脆、響亮到幾乎能撕裂耳膜的“啪——!!!”一聲!
這一記耳光,秋冷風用了全力。手臂揮出的軌跡帶著破風之聲,快、準、狠!
那巨大的力量狠狠摑在宋晴晴的左臉上!她的頭被這股力量打得猛地甩向右側,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狂風卷起的破敗玩偶,趔趄著向后倒去,“咚”的一聲悶響,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樹粗糙皴裂的樹干上,震得樹葉簌簌落下幾片。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左臉,那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起來,清晰地浮現出幾道指痕。她整個人都懵了,眼睛瞪得溜圓,瞳孔里盛滿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茫然和空白,仿佛整個世界的認知在這一瞬間被徹底顛覆、粉碎。疼痛?羞憤?似乎都還沒來得及傳遞到她的神經中樞,只有一片嗡嗡作響的死寂。
秋冷風甚至沒有再多看那張因震驚和劇痛而扭曲的臉一眼,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去了一粒骯臟的塵埃。他猛地轉身,一把緊緊攥住宋語柔冰涼且仍在微微顫抖的手腕,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和守護,拉著她,徑直從僵立如木偶的宋晴晴面前大步走過。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每一步都踏得沉穩而有力,將那個捂著臉、僵在原地、眼神從茫然迅速轉為怨毒的身影,連同身后那條彌漫著羞辱、咒罵和暮色的小巷,一起決絕地、徹底地拋在了身后那片迅速沉淪的黑暗里。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燼掙扎著,將兩人并肩前行的身影拉得極長,如同兩道堅韌的墨痕,固執地投向小巷盡頭那片尚存一絲暖意的微光。秋冷風能清晰地感覺到掌心那只纖細手腕傳來的冰涼和無法抑制的細密顫抖。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宋語柔低垂的側臉上。幾縷被淚水浸濕的碎發粘在她蒼白的頰邊,夕陽的殘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細小、脆弱而晶瑩的光點。
他停下了腳步。沒有言語,只是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極其輕柔、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伸向她的臉頰。微糙的指腹極其溫柔地拂開那幾縷被淚水打濕的頭發,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皮膚上濕意的瞬間,那溫度仿佛直接燙進了他心底最深處。
巷子深處,隱約傳來宋晴晴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嘶啞咒罵,像垂死野獸不甘的哀嚎,斷續地飄蕩在暮色四合的風里。
秋冷風的目光越過宋語柔的發頂,投向巷口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天空盡頭,聲音低沉,卻像磐石砸落深潭,字字清晰,帶著斬斷一切荊棘的決然:“聽見狗叫了么?別回頭。”他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又緊了緊,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安穩,“再有一次,我會讓她永遠記住,什么叫真正的耳光。”
宋語柔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更緊、更緊地回握住了那只溫暖而充滿力量的手,仿佛那是將她從冰冷深淵打撈起的唯一繩索。她終于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一滴滾燙的淚珠掙脫睫毛的束縛,無聲地墜落,砸在他緊緊包裹著她的溫熱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旋即被暮色吸干。他們重新邁開腳步,并肩走向巷口那片次第亮起的、屬于人間煙火的溫暖燈火,將身后一切不堪的嘶鳴與黑暗的漩渦,都徹底隔絕。
路燈的光暈溫柔地包裹下來,將他們依偎的身影融合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腳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最終在巷口的路燈光下交融成一片無法分割的濃墨,如同兩道歷經風霜卻愈發堅韌的印記,深深烙在沉默延伸的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