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期末考結束的鈴聲如釋重負般響起,秋冷風將筆帽“啪”地一聲扣好,像完成了一場鄭重其事的儀式。他抬眼看向不遠處宋語柔的座位,正逢她也轉過頭來,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默契地笑了。少年少女的歡喜,如考卷翻動帶起的風,輕盈掠過整個教室。
寒假的日子如雪片般紛紛揚揚,轉眼便到了臘月二十九。清早,秋冷風呵出一團團白氣,在樓道里爬上爬下貼對聯。他仔細地將紅紙撫平,指尖凍得微微發紅,卻仍一絲不茍。對門鄰居奶奶在門口慈祥地笑:“小風,給我這老婆子也貼得高點。”秋冷風連忙答應著,搬來凳子,替她貼好一個倒著的“福”。奶奶欣慰地直點頭:“好孩子,明年奶奶給你包個大紅包!”秋冷風只是靦腆地笑笑。
樓下雪地間,一片鮮紅格外醒目。宋語柔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往自家門楣上貼春聯。她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呼出的熱氣在冷風中凝成一小團白霧,又迅速消散。秋冷風在樓上望著她,那抹紅色身影在雪地里跳躍,像寒冬里一朵倔強綻放的花。宋語柔貼好橫批,滿意地退后兩步,忽然抬頭,恰好看見窗邊的他,立刻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用力揮了揮手。
午后的小區公園,積雪已被清掃出蜿蜒小徑。秋冷風踩著咯吱作響的雪走到約定地點,遠遠看見宋語柔裹著厚厚的紅色圍巾,像雪地里一只靈動的雀鳥,正踩著雪里殘存的腳印玩。
“嘿!”秋冷風輕聲喚她。
宋語柔聞聲轉身,眼里瞬間點亮了星芒:“貼完啦?”她蹦跳著靠近,圍巾上細小的絨毛沾著幾粒晶瑩的雪。
“嗯,你呢?”
“當然!”她有些得意地揚起臉,“我媽還夸我貼得正呢。”她低頭踢開一小堆蓬松的雪,抬頭時眼里閃動著期待的光,“今晚上……除夕夜,出來看煙花不?”
“好啊,”秋冷風毫不猶豫地點頭,聲音輕快,“老地方?”
“嗯!”宋語柔用力點頭,發梢在寒風中俏皮地擺動,“說定了哦,不見不散!”
暮色四合,小區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已零星響起,預告著除夕夜的高潮。秋冷風家客廳燈火通明,暖意融融。門鈴叮咚,宋語柔一家如約而至。門開處,宋語柔裹挾著一身清冽的寒氣走了進來,臉頰被外面的冷空氣凍得紅撲撲的,像上了層自然的胭脂。她脫下外套,里面是一件柔軟的米白色毛衣,襯得人愈發溫婉。她眼睛亮亮地看向秋冷風,帶著只有彼此才懂的期待。
大人們圍坐客廳,茶水氤氳著熱氣,聊著家常,笑聲不斷。宋語柔悄悄朝秋冷風使了個眼色。秋冷風心領神會,站起身:“爸,媽,叔叔阿姨,我帶語柔去我房間……看會兒書。”
“去吧去吧,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大人們笑著應允,目光里滿是心照不宣的溫和。
秋冷風的房間整潔而簡單。兩人默契地走向窗邊。窗外,深沉的夜幕已被徹底點燃。一簇簇煙花呼嘯著升騰,在墨玉般的天空轟然盛放,剎那間流光溢彩,金雨銀瀑傾瀉而下,瞬間點亮了整個世界。紅的、綠的、金的花火如夢幻泡影,此起彼伏地盛開、凋零,留下淡淡的硝煙味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窗玻璃上,細小的雪花無聲地撲簌簌落下,又被室內的暖意融化成蜿蜒的水痕,像離人未干的淚跡。
“真好看。”宋語柔的臉龐被窗外不斷變幻的光影映照著,低聲輕嘆。她靠得離窗更近了些,鼻尖幾乎要觸到冰涼的玻璃。秋冷風默默無言地挪近一步,肩膀輕輕挨著她的肩膀,兩人手臂外側隔著毛衣傳來溫熱的觸感。
“時間過得好快,”宋語柔轉過頭,目光如水,映著窗外明明滅滅的光,“感覺昨天才剛認識,今天就已經……在一起這么久了。”她的聲音輕得像雪花飄落。
秋冷風凝視著她被煙火照亮的側臉,記憶的閘門無聲開啟:“記得第一次說話嗎?高一開學,你坐我前面,回頭借涂改帶,馬尾辮差點掃到我臉上。”他嘴角漾開笑意。
宋語柔“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你當時那個表情啊,像被嚇到的小動物!”她伸出手指,調皮地戳了戳秋冷風的手臂,“后來呢?籃球賽那次,我嗓子都喊啞了給你加油,結果你摔了一跤,膝蓋都破了皮……疼不疼?”
“嘶,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疼,”秋冷風配合地皺起眉頭,隨即又笑了,“不過你一瘸一拐跑過來,拿著碘伏棉簽的樣子,像要上戰場。”他模仿著她當時緊張兮兮的表情,惹得宋語柔又是一陣笑,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
“還有那次月考,”秋冷風眼神溫柔下來,“你數學沒考好,躲在天臺掉眼淚,我找到你的時候……”
宋語柔的臉頰泛起紅暈,趕緊搶過話頭,聲音低了下去:“……你什么都沒說,就遞過來一包紙巾,還……還有我最愛吃的草莓牛奶糖。”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蒙著水汽的玻璃上畫著圈,“秋冷風,你說……”她忽然轉過頭,煙花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和脆弱,“我們會一直這樣嗎?能……能走到最后嗎?”
窗外,一簇碩大的金色煙花正升騰到最高點,蓄勢待發。那無聲的等待瞬間拉長了屋內的寂靜。秋冷風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尚未爆裂的煙花攥住了。他側過頭,目光深深地落入宋語柔盛滿星光與迷茫的眼睛里。她的問題,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他自己也未曾理清的漣漪。未來那么長,變數那么多,婚禮的殿堂、白首的盡頭,此刻顯得遙遠而朦朧。但此刻,她近在咫尺的呼吸溫熱,眼睫上沾著窗外映照的細碎光芒,是唯一清晰可觸的真實。
所有的言語似乎都失去了分量,只有一種本能的沖動在寂靜中洶涌。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身體仿佛被窗外的光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距離在無聲地縮短,近得能數清她微微顫動的睫毛,能感受到她驟然屏住的呼吸拂過自己唇邊的溫熱。宋語柔似乎怔住了,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但那雙望著他的眼睛,卻沒有絲毫閃躲,反而像被某種引力捕獲的星辰,帶著懵懂而全然的信任,靜靜停泊在他咫尺的夜空里。
就在窗外那朵巨大的金色煙花轟然炸裂、將整個房間映照得亮如白晝的瞬間,秋冷風溫熱的唇,帶著少年人不管不顧的孤勇和珍重,輕輕覆蓋上了宋語柔微涼的唇瓣。時間仿佛被那璀璨的光凝固了。世界的聲音驟然退潮——客廳里大人們模糊的談笑,電視里春晚的喧鬧,窗外煙花盛放與凋零的轟鳴,雪落枝頭的簌簌輕響……全都消失了,只余下彼此驟然失序的心跳,擂鼓般敲打在耳膜上,清晰得震耳欲聾。
這初次的、青澀笨拙的觸碰,短暫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滾燙的掌心。秋冷風很快退開些許,胸腔里心臟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他垂眼看向宋語柔,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忐忑。她臉上紅暈彌漫,一直燒到耳根,唇瓣因為剛剛的觸碰而顯得愈發濕潤嫣紅。那雙大眼睛里氤氳著水汽,倒映著窗外尚未散盡的流光,亮得驚人。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仰著臉,望著他,然后,像被春風吹開的第一朵花苞,一絲羞澀而燦爛的笑意,毫無保留地在她唇邊綻放開來。那笑容干凈純粹,仿佛融化了整個寒冬的積雪。
這無聲的笑容點燃了勇氣。秋冷風再次低下頭,這一次,宋語柔沒有半分遲疑,溫順地閉上眼,迎向他。窗玻璃上,兩人模糊的影子溫柔地重疊在一起。窗外,新年的煙花不知疲倦地升騰、怒放,將飄落的雪花也染上瞬息萬變的華彩,整個夜幕成了流動的、絢爛的畫卷。窗內,這方小小的、靜謐的天地里,只有少年和少女生澀而虔誠的親吻,交換著無聲的誓言和滾燙的心跳。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刻度,被無限拉長,又被濃縮成一個永恒的瞬間。
零點的鐘聲,穿透厚重的夜色和連綿的爆竹聲,悠長而莊嚴地敲響了。那古老而渾厚的聲波,仿佛直接叩擊在人的心弦上,宣告著舊歲的終結與新歲的開端。
客廳里驟然爆發出一陣更加熱烈的歡呼和祝福聲浪,穿透房門,涌入這個剛剛被初吻的靜謐與悸動填滿的小小空間。
鐘聲余韻里,秋冷風依依不舍地稍稍退開,額頭卻依然輕輕抵著宋語柔的額頭,彼此的呼吸溫熱地交織。窗外,辭舊迎新的煙花仿佛響應著鐘聲,更加密集地沖向天際,爭相怒放,將雪夜映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宋語柔微微泛紅的眼角——那里,不知何時,悄然凝結了一顆小小的、晶瑩的水珠,正映著漫天華彩,欲墜未墜。
秋冷風伸出手,指腹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輕輕拂過她的眼角,抹去了那一點微涼的水痕。他的動作無比自然,仿佛已經練習過無數次。
“新年快樂,語柔。”他低聲說,聲音有些微啞,卻浸滿了窗外的星光和屋內的暖意。
宋語柔抬起眼,臉上還殘留著未褪盡的紅暈,笑容卻像吸飽了陽光的花苞,瞬間燦爛地綻開,點亮了整個房間。
“新年快樂!”她應道,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窗外,又一簇巨大的煙花呼嘯著升空,在他們頭頂的夜幕中轟然盛放,金紫交錯的光芒瀑布般流瀉而下,瞬間照亮了兩人眼中同樣璀璨、同樣映照著彼此的未來。
當那極致的光芒漸漸暗淡,沉入更深的夜色,窗玻璃上,兩個年輕的身影依然依偎在一起,輪廓被室內溫暖的燈光勾勒得異常清晰。喧囂的爆竹聲仿佛漸漸退潮,最終只留下一種更深沉的寧靜,如同厚厚的雪層覆蓋大地,吸納了世間一切聲響。只有零星雪花,依舊固執地、悄無聲息地撲向窗欞,融化,又凝結,在玻璃上留下新的、蜿蜒的水痕。
窗內,秋冷風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宋語柔柔軟的發梢。那上面,不知何時,悄然沾染了一粒極微小的、未曾融化的雪沫,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細微而純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