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屋內光線昏沉,唯有電視屏幕兀自閃爍著,將變幻的光影投在兩張年輕的面孔上。宋語柔蜷在沙發里,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垂落胸前一縷粉橘色挑染的長發,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屏幕里那個奔跑的卡通人物身上。身邊的秋冷風姿勢更顯慵懶,幾乎陷進柔軟的沙發深處,兩條長腿隨意地伸著,腳上那雙印著古怪動漫角色的襪子格外顯眼。他銀灰色的短發在電視變幻的光線下,時而泛著冷調的光,時而又融入陰影。
空氣里彌漫著雨天特有的濕潤氣息,混合著舊書頁、速食泡面湯底殘留的一絲余味,以及若有似無的檸檬味空氣清新劑味道——這間租來的小天地,在連綿的雨幕里,像一個與世隔絕、略顯凌亂的孤島。
“好無聊啊……”宋語柔的聲音打破了這層被雨水包裹的寧靜,帶著一點軟糯的鼻音。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寬大的、印著卡通貓爪圖案的睡裙袖子滑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小臂。她偏過頭,視線越過秋冷風線條利落的側臉,落在那片被雨水模糊了的窗外世界。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只有遠處公寓樓模糊的輪廓在雨霧中時隱時現。
秋冷風沒說話,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含糊的應和,像只被順毛順舒服了的貓。他動了動,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目光依舊膠著在電視屏幕上跳躍的光影里,仿佛那里藏著宇宙終極的答案。
沉默再次流淌,被電視里夸張的廣告音效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填滿。宋語柔的目光在小小的客廳里轉了一圈,掠過墻角堆著的幾本散落漫畫書,茶幾上未及時清理的零食袋,還有地板角落里積攢的一點不起眼的灰塵。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如同水下的氣泡,悄然浮上心頭。這無所事事的雨天,這凝固的時間,需要一點行動來打破。
“不行,”她忽然坐直了身體,聲音清脆地打破了沉滯的空氣,“越躺越懶骨頭都要散架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把披散的長發攏起,用腕上的皮筋三兩下扎成一個蓬松隨意的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我去把衛生打掃一下!”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輕快,像即將出征的戰士。
幾乎是同時,秋冷風也慢悠悠地坐了起來。他抬手揉了揉自己那頭標志性的銀灰色短發,發絲被揉得微微翹起,幾根不聽話地豎著,配上他剛睡醒般略顯惺忪的眼神,有種奇異的萌感。“哦,”他應了一聲,聲音帶著剛脫離慵懶狀態的沙啞,“那我去把房間收拾一下。”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頸,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寬大的黑色T恤下擺隨著動作晃了晃。
沒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也沒有客套的推讓。兩人像早已排練過無數次,默契地分頭行動。宋語柔徑直走向廚房角落,那里立著掃帚和拖把。她彎腰拿起掃帚時,睡裙柔軟的布料勾勒出纖細的腰背線條。
秋冷風則趿拉著那雙搞怪的襪子,懶洋洋地踱進了他們小小的臥室。宋語柔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才低下頭,開始認真清掃客廳的地面。掃帚劃過木地板,發出規律的沙沙聲,蓋過了窗外的雨聲。她能隱約聽到臥室里傳來開合抽屜的聲響,書本被拿起又放下的悶響,還有秋冷風偶爾低聲哼著不成調的、大概是某個動漫角色歌的旋律。一種平淡而踏實的暖意,隨著這聲音,悄悄彌漫開。
時間在清掃的動作里悄然滑過。當宋語柔把最后一抹水痕用拖把吸干,直起有些發酸的腰時,秋冷風也恰好從臥室里走了出來。他額前有幾縷銀灰色的碎發被汗水微微濡濕,貼在了皮膚上,手里還拎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搞定!”他隨手把垃圾袋放在門邊,語氣帶著完成任務的輕松。目光掃過煥然一新的客廳,他微微挑了下眉,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像是對宋語柔效率的無聲贊許。
宋語柔也放下拖把,舒了口氣,環視著自己勞動的成果。地板光潔,雜物歸位,連窗臺上那對并肩坐著的晴天娃娃掛件,似乎也因為環境的整潔而顯得笑容更明媚了些。一種小小的成就感,如同溫熱的泉水,緩緩注入心田。
“嗯,舒服多了。”她走回沙發,重新把自己陷進去,身體每一寸都叫囂著對休息的渴望。
秋冷風也重新坐下,兩人的距離比之前近了一些。沙發柔軟的凹陷仿佛有種魔力,瞬間吸附了方才勞動帶來的微小疲憊。電視里不知何時已經切到了另一個頻道,正播放著一部畫面清新的青春校園動畫。少年少女們奔跑在櫻花紛飛的坡道上,背景音樂輕快悠揚,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動畫片的配樂和窗外持續不斷的雨聲交織。方才打掃帶來的些微燥熱慢慢褪去,只留下一種清爽的松弛感。宋語柔放松地靠在沙發背上,目光追隨著動畫里主角們的身影,思緒也跟著那飄落的櫻花花瓣,輕盈地浮動。畢業似乎還很遙遠,像隔著重重雨幕的山影,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秋冷風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低沉而清晰,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語柔,”他側過頭,電視熒熒的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流動,映得他左耳那顆小小的黑色耳釘忽明忽滅,“咱啥時候結婚?”
“啪嗒!”
宋語柔指尖捏著的一片薯片,毫無防備地掉落在她睡裙的前襟上,緊接著,仿佛連鎖反應,袋子里的薯片稀里嘩啦撒出來一小片,碎屑沾了她一身。她整個人僵住了,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動畫角色,維持著那個準備把薯片送進嘴里的動作。眼睛瞪得溜圓,纖長的睫毛因驚愕而微微顫動,嘴巴微微張開,足以塞進一顆完整的雞蛋。
“……啊?”一聲短促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單音節從她喉嚨里擠了出來。她猛地扭過頭,視線撞進秋冷風的目光里。他臉上沒什么夸張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有點懶洋洋的樣子,眼神卻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仿佛剛才問的不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而是“晚上吃什么”一樣尋常。
大腦仿佛被那突如其來的問題格式化了,一片空白。幾秒鐘后,宋語柔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震驚和一絲被薯片嗆到般的慌亂:“結……結婚?!秋冷風你腦子被雨淋壞了還是被門夾了?!”她低頭,手忙腳亂地去拍打睡裙上的薯片碎屑,動作帶著點氣急敗壞的意味,“大學還沒畢業呢!工作沒著落,房租還在湊,你跟我說結婚?拿什么結?用我們堆在墻角的那些漫畫書當彩禮嗎?”她越說越覺得離譜,臉頰也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
秋冷風被她這一連串的反應弄得怔了一下,隨即,他抬起手,有些困擾似的撓了撓自己那頭銀灰色的短發。發絲被揉得更亂了,幾縷不羈地翹著。他抿了抿唇,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眼神飄忽了一瞬,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
“那……”他拖長了尾音,聲音比剛才低了一點,帶著點含糊的嘟囔,目光卻依舊固執地黏在宋語柔臉上,“等畢業再結?”那語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等待確認的提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顧的直球感。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響連成了片,沙沙地,帶著一種催促般的節奏。電視里,動畫片的劇情似乎進入了溫馨的日常片段,柔和的背景音樂流淌出來,卻奇異地與此刻出租屋內緊繃又微妙的氣氛格格不入。
宋語柔終于把睡裙上那些頑固的薯片碎屑清理得差不多了,指尖還殘留著油膩的觸感。她看著秋冷風那張在電視熒光下顯得格外執拗的臉,看著他左耳上那點隨著光線明滅的黑色微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軟感交織著涌上心頭。她長長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幾乎被窗外的雨聲吞沒。
“冷風,”她的聲音放得很柔,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目光重新投向電視屏幕上那些無憂無慮的動畫角色,仿佛那里有她需要的答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她頓了頓,補充道,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現在想這些,太早了。”
她以為這個話題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漣漪后便歸于沉寂。然而,身邊的沙發墊卻傳來一陣輕微的塌陷感。一股溫熱的氣息靠近,帶著秋冷風身上特有的、干凈的洗衣粉混著一點點陽光曬過后的干燥味道。緊接著,一個帶著重量的、毛茸茸的腦袋,輕輕地抵在了她的肩窩上。那觸感突如其來,帶著全然的依賴和一種……不易察覺的委屈。
宋語柔的身體瞬間繃緊了一瞬,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想要側頭看他,卻又被他這近乎撒嬌的舉動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耳畔傳來他悶悶的聲音,隔著薄薄的睡裙布料,帶著溫熱的呼吸,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里。
“可是……”他的聲音有點悶,帶著點鼻音,像在控訴,“剛才收拾房間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句,又像是在鼓起勇氣說出某個深藏的小秘密,“我整理書架最上面那層,看到那個空著的角落……就忍不住在想……”
他微微抬起頭,溫熱的呼吸拂過宋語柔敏感的頸側肌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投向臥室門口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某個并不存在的空間。
“那個角落……其實大小剛好,”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放一個矮矮的兒童書架,木頭的,刷成天藍色……或者粉紅色?上面可以擺一排那種軟膠的、不會磕到小腦袋的動物玩偶……胖胖的熊貓,耳朵耷拉下來的小狗……”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無意識地用手指在宋語柔的睡裙袖子上輕輕畫著圈,指尖隔著布料帶來細微的癢意。
“我還想到,”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近乎夢囈的柔軟,“窗臺邊可以放個小帳篷……用星星燈串起來的那種……晚上可以躲在里面講故事……”
他描述的每一個細節,都像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種子,猝不及防地落在宋語柔的心田。天藍色的書架?軟乎乎的熊貓玩偶?綴滿星星的小帳篷?……這些過于具體、過于鮮活的畫面,帶著一種近乎莽撞的純真和滾燙的期待,狠狠撞在她的心口。一股強烈的酸澀感猛地涌上鼻尖,喉嚨像是被什么柔軟的東西堵住了,讓她一時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僵硬地側過頭,目光落在秋冷風低垂的眼睫上。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他不再說話,只是固執地把額頭重新抵回她的肩膀上,像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暫時的依靠。那銀灰色的發絲蹭著她的皮膚,有點癢,那溫熱的重量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變得更加清晰,嘩啦啦地沖刷著世界,仿佛要將一切喧囂和塵埃都洗去。電視屏幕上,那部青春校園動畫不知何時已經結束,跳到了廣告時間。喧囂的廣告音樂和夸張的推銷臺詞突兀地響起,充滿了對物質的渴望和現實的催促。五光十色的光影在兩人身上快速切換、跳躍,映照著這方狹小空間里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是廣告里聲嘶力竭描繪的、擁有即幸福的物質未來;另一個,則是此刻緊緊依偎在他們之間、由秋冷風笨拙描繪出的、堆滿了柔軟玩偶和星星燈光的、純粹到近乎虛幻的想象。
宋語柔的目光沒有離開秋冷風低垂的側臉。廣告刺眼的光線在他銀灰色的發梢上跳躍,掠過他線條干凈的下頜,最后停留在他那顆小小的黑色耳釘上,折射出一點冷硬的光。這顆耳釘,曾是他中二時期追求“酷”的象征,此刻卻與他描述中那些毛茸茸的熊貓玩偶、天藍色的兒童書架奇異地重疊在一起。這種矛盾,這種撕裂感,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在宋語柔的心上。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沒有去觸碰他低垂的頭,也沒有回應他描繪的那個過于甜美的夢境。她的手指,最終落在了自己睡裙前襟上,那里還殘留著一點點薯片碎屑帶來的油膩觸感。她只是用指腹,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點微小的、帶著現實生活煙火氣的痕跡。布料柔軟的紋理摩擦著指尖,帶來一種真實的、略帶粗糙的踏實感。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固執地沖刷著這個被水幕包裹的世界。出租屋里,只有廣告喧囂的背景音和窗外連綿不絕的雨聲。兩個年輕的身體依偎在沙發這一方小小的凹陷里,仿佛暴風雨中暫時停泊的小船。未來的輪廓在潮濕的空氣中模糊不清,像被雨水暈開的墨跡。然而此刻,他抵在她肩頭的重量,和她指尖下那點真實的、微小的油膩觸感,卻構成了這方狹小天地里,唯一清晰可辨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