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地里長出江湖夢
天蒙蒙亮,生產隊長的吆喝就鉆進了土坯房的窗縫,硬生生把人從酣夢中拽起。田野里,人像沉默的牛馬,鋤頭起落,翻動著沉重的泥浪。日頭爬上來,曬得脊背滾燙,汗水順著脖頸流下,滲進衣領,在胸前劃出蜿蜒的鹽漬。休息的哨聲響起,人便如泥塑般倒在田埂上,望著天上云朵緩慢地飄,仿佛時光在酷暑中也凝滯了。
入夏,大隊那高懸在電線桿上的舊喇叭,忽然開始日日播講《射雕英雄傳》。那聲音帶著鄉音,穿過黃昏的炊煙,越過低矮的院墻,敲進我耳朵里。郭靖、黃蓉、老頑童……這些名字仿佛有魔力,一下子攫住了我整個魂魄。自那日起,傍晚收工哨響便成了我沖鋒的號角。我扔下鋤頭,顧不得滿身泥濘,也顧不得肚里饑腸轆轆,赤著腳在田埂上飛跑,只求快一點,再快一點,生怕錯過了一字一句。
推開家門,父母責備的眼神和桌上微涼的飯菜,都被我一股腦拋在了腦后。我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面朝著喇叭的方向,仰著頭,像棵干渴的幼苗貪婪地承接每一滴落下的甘霖。晚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廣播里的江湖卻正廝殺得火熱。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仿佛在夜空里攪動風云,黃蓉的巧笑嫣然點亮了黯淡的星子。我屏住呼吸,一顆心被那遙遠世界里的刀光劍影、俠骨柔情攥得緊緊的,汗水浸透的粗布衫緊貼著脊梁,也渾然不覺。
那些夜晚,江湖的星火在我心原上蔓延。白天在田里彎腰鋤草時,手里握的不再是鋤把,恍惚中成了華山論劍的利劍;鋤頭揮落,土塊紛飛,倒像是降龍十八掌掀起的風雷。工分薄上記下的是干癟的數字,心里刻下的卻是郭靖傻小子練武時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的倔強身影。日復一日的農活仿佛也生出了別樣滋味,汗水澆灌的泥土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悄然萌發。
村里人見我這般癡傻模樣,常在背后搖頭:“這后生,聽書聽得魂都沒了,地里的活計也沒見多長進。”父親更是氣悶,拍著桌子罵我“不務正業”。我低頭不語,心里卻有個聲音固執地反駁:你們怎知那喇叭里的世界,比眼前這日復一日重復的土地,更遼闊更深沉?
后來,我離開土地,外出謀生。多年后某個夜晚,我在異鄉的電視機前,看到郭靖在華山之巔對黃蓉說:“蓉兒,咱們練武之人,練的是本事,更要練一顆不畏難、不怕輸的心?!蹦且凰查g,我猝然淚下。電光火石間,那些夏夜里坐在門檻上癡癡仰望喇叭的舊時光,那些被汗水腌漬的工分薄,那些混著泥土氣息的江湖舊夢,轟然奔涌至眼前。原來當年傻里傻氣撲向那個喇叭的我,撲向的哪里是虛幻的俠客傳奇?我是在懵懂中,撲向了一種無聲的啟蒙,一種堅韌的養分。
那喇叭里傳來的故事,是貧瘠土壤里生長出的最奇崛的藤蔓。它纏繞著我少年困頓的日子,無聲無息,卻扎下了比種莊稼更深的根須。它滋養了一個鄉下少年未曾言說的向往——對遼闊世界的向往,對生命更多可能性的向往,對一顆不屈之心的向往。
許多年后我才懂得,生命最深的扎根,有時并非在順風順水的沃土里,而是在那些看似虛擲的、仰首聆聽的夜晚,在那片被汗水與想象反復浸泡的心田。那喇叭里飄出的江湖風雨,早已在我靈魂深處下了一場透雨,無聲潤澤了日后所有風雨兼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