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儲藏室那場帶著血腥和毀滅氣息的沖突之后,神樂如同被抽掉了脊椎。他沒有去管圍觀人群驚愕的目光和那些落在后背,帶著更強烈猜忌的竊竊私語,只是像個提線木偶,憑著身體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愛知冬紀的地下室。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電子器械機油味和灰塵的渾濁空氣包裹上來,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靠著冰冷的水泥墻壁滑坐在地。背脊緊緊貼著粗糙的墻面,那股冰冷刺骨的觸感,卻比不上腦海里反復重播的畫面更讓人心悸。
朝日瑛太那雙痛苦到極致,燃燒著毀滅欲望的赤紅眼睛,鐵架上被拳頭砸出的,觸目驚心的,帶著血跡的凹痕,還有瑛太最后沖出儲藏室時,那踉蹌而決絕,仿佛背負著整個地獄般的沉重背影……像無數部高速旋轉的放映機,在他眼前瘋狂地閃回,切割。
“他……他是想幫我的……”神樂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喉嚨。他蜷縮起來,手臂緊緊環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試圖抵擋住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巨大寒流。
“……他說……我的音樂里有深淵……他也掉下去過?……所以……所以他懂?”
這個遲來的認知,像一根冰錐,狠狠鑿進了他混亂不堪的心。
“哈……”一聲短促、凄厲的、如同哭泣般的干笑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來。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劇烈顫抖,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懊悔和自責,混合著無法言說的恐懼,像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可我對他做了什么?”神樂的頭用力撞向背后的水泥墻,沉悶的響聲在空蕩的地下室里回蕩。他用指甲死死掐住手臂內側的皮肉,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壓制住胸腔里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自毀沖動。“我把他最痛的傷口……直接掀開!像撕一張沒用的廢紙一樣!”
“廢物!”他對著自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這個詞不再只是抽象的咒罵,而是帶著血肉的重錘,砸向自己骯臟的靈魂。“赤羽神樂!你就只配活在垃圾桶里!連別人遞過來的……一點點理解……一點點善意……都要用最惡毒的方式踩成爛泥!”
那種自毀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他覺得自己連這地下室角落里的灰塵都不如,他活著的每一秒,都像是在玷污這個世界!尤其是玷污了……那個被他用最殘忍的方式傷害過的瑛太!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他猛地撲到旁邊的水槽前,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苦澀的酸水。
就在他被這巨大的內疚和絕望啃噬得神志模糊時,地下室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冬紀纖細卻挺拔的身影。他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臉上依舊是那種冰封的,仿佛任何波瀾都無法撼動的平靜。他掃了一眼癱坐在角落里,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生氣,臉色灰敗得如同石灰的神樂,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詢問。他只是徑直走到地下室中央,放下手里一個巨大的吉他箱和一個看起來極其精密復雜的金屬手提箱。
然后,他轉頭看向神樂,用那毫無起伏的聲線清晰地宣布:“下周一,晚上八點。‘灰燼’Livehouse。我們登臺。”他頓了頓,目光鎖定神樂那雙因震驚而瞬間睜大,遍布血絲和恐懼的眼睛。“用你這幾天寫出來的那堆破爛。你彈琴,我負責吉他。還有,”他側身,指向墻角那臺落滿灰塵的立式電子琴上方——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極其微小,閃爍著紅色指示燈的專業級拾音設備,“……你唱。”
“……什么?!”神樂如同被瞬間丟進了冰窟,又像是被推到了燒紅的烙鐵上。剛才的自毀沖動被這突如其來的,更恐怖的現實猛擊暫時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炸裂般的恐懼。
“唱……唱什么?!……登什么臺?!”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慌而變調,沙啞尖利。
“唱你那些‘為什么活著’。”冬紀的聲音平鋪直敘,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你的聲音。”他那冰封的瞳孔里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類似觀察化學反應現象的專注,“……像蒙著灰塵的生鐵被強行撕裂……很黑,很干。但……有東西在里面燒。適合唱這種……快把自己憋瘋的臟話。”
“我不行!”神樂幾乎是跳了起來,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上,仿佛想把自己嵌進墻壁里躲起來。
“讓我彈琴!對著……一臺機器……或者我砸了它!我都干!但上臺!?對著臺下……那些人?!”他想起了學校里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和鄙夷的眼神,“他們會認出我的!那個……那個被警察抓過的小偷!”
“認出來?”冬紀似乎完全沒理解神樂的恐慌點在哪里,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又如何?唱出來的東西是真的,就夠了。”
器材室的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了青葉町高中,所有人都相信了一個版本——陰沉可怖,有前科的轉學生赤羽神樂,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摩擦,在器材室暴力恐嚇還毆打了大家敬愛的瑛太學長!理由?不需要理由!因為他就是個天生的暴力罪犯!是他毀了那個完美無缺的朝日瑛太!
學校里那堵無形的墻瞬間變成了刀山火海,所有壓抑已久的惡意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第二天他進入學校時,感受到的不是竊竊私語,而是近乎實質的恨意。有人在拐角故意伸腳險些絆倒他,他默默避開;有人在他經過時猛地將整桶洗過拖把的臟水潑到他腳邊,冰冷骯臟的水濺濕了他的褲腳,他麻木地繼續走;更惡毒的是儲物柜上,有人用紅色的噴漆,歪歪扭扭地涂滿了柜門:“小偷霸凌者去死!!!”
他甚至連擦掉它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周的間隙像被絕望的濃霧浸泡。
神樂像是被強行塞進了高速運行的機器。冬紀的要求不容置疑,地下室里的排練變得如同酷刑。沉重的、帶著濃重自我否定意味的旋律一遍遍回響,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像是在抽打自己脆弱的神經。冬紀要求的“黑、干、燒”的聲音?那更像是在他咽喉深處強行撕開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讓每一次發聲都伴隨著實質性的痛苦。
更重的枷鎖是精神上的。學校里那些刻骨的仇視目光,如同無數枚淬毒的針,時刻刺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那條“小偷霸凌者去死!!!”的噴漆文字像是烙鐵一樣燙在他視野里。甚至有人在他獨自吃飯時,從他身邊經過,惡狠狠地對著地面啐上一口。那種無聲的惡毒,比任何辱罵都更能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恐懼,不再是模糊的預感,而是變成了一條正在不斷勒緊喉嚨的冰冷毒蛇。
登臺的日期像一個飛速逼近的審判日,他的胃沒有一刻停止過痙攣性的抽搐,冷汗總是毫無預兆地浸透后背冰涼的衣衫。他甚至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腦海里就炸開無數可能的恐怖畫面:舞臺上刺目的燈光如同刑訊燈,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他們認出了他!驚愕!然后是憤怒的噓聲和咒罵!有人朝他扔東西!雞蛋?瓶子?或者更可怕的……人群里出現了便利店老板的臉!看到了那個被他搶了包的女孩和青葉町的學生,指著他的鼻子怒罵!
“小偷!霸凌者!滾下去!”
“警察!警察呢!把他抓起來!”
他被推搡著,拉扯著,拖下舞臺……衣服被撕破,頭發被扯住……然后被狠狠丟進警車冰冷的后座……父母的探視窗口……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父親那張扭曲絕望的臉……“我們完了……你為什么不干脆一起……”
“唔!”神樂猛地捂住嘴,沖進地下室那個狹小的衛生間,劇烈地干嘔起來,膽汁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已經將他徹底拖垮。他癱坐在冰冷濕滑的水池邊,像個斷線的木偶。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帶著詭異誘惑的光芒,第一次無比清晰、無比冰冷地爬升上來:死。
如果死了……就不用登臺了……不用面對那些仇恨的目光和唾罵了……不用再彈奏,再嘶吼那些……如同剜心般的痛苦了……不用再回憶便利店那不堪的瞬間,儲藏室里瑛太淌血的拳頭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這念頭一旦產生,就像冰冷的藤蔓纏上絕望的靈魂,越纏越緊,不斷滋長。
結束吧……結束這毫無意義,只是無盡折磨的徒勞呼吸……
一個看似普通的黃昏,放學的鈴聲像是喪鐘敲響。青葉町高中那棟灰色的建筑內部,人流如同渾濁的河水涌向出口。
神樂沒有隨著人流離開,他像個真正的幽靈,躲避著所有可能的注視,朝著與所有人流相反的方向移動,不是地下室那條浸滿絕望的路。
他走上了通往頂樓的狹窄樓梯。生銹的鐵門吱呀作響,被他用身體一點一點推開。他踏上了天臺。
視野驟然開闊。城市黃昏的暮色像一塊巨大的,浸染著暗紅和污濁紫色的臟布,沉沉地覆蓋下來。冷風毫無遮攔地呼嘯而過,吹拂著他單薄的校服,吹得他額前凌亂的黑發瘋狂舞動,如同扭曲的枯草。遠處密集如蟻穴的樓宇頂端,無數信號塔和霓虹燈如同冰冷森林里閃爍的鬼火,開始亮起。
神樂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向天臺的最邊緣。那里有一圈低矮的,僅僅到腰間的水泥防護欄,早已被風雨和歲月侵蝕得斑駁不堪。欄桿外面,就是距離他十幾米高的地面,下面是放學的學生,喧囂的車流,以及螻蟻般渺小擁擠的世人們。
他站定,沒有低頭。夕陽冰冷的光線勾勒出他瘦削到極致的側面,如同一個貼在懸崖邊緣,隨時可能被風卷走的剪影。他望著前方那片巨大、丑陋、鋪滿整個世界盡頭的建筑森林。
那里面每一扇亮起燈火的窗戶背后,都在發生著誰的故事?歡樂?悲傷?絕望?沒人會在意,這棟樓頂,有一個被生活折磨到粉碎、連呼吸都感覺是罪惡的人,正在準備結束這一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城市灰塵的顆粒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也好,至少這空氣的味道是真實的。
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帶著細微灰塵觸感的水泥欄桿邊緣。他撐著那粗糙的表面,微微踮起腳尖,身體向前,重心開始危險地前傾……
就在這時——
“——等一下!”一個穿透風聲的呼喚在他身后驟然炸響,像是黑暗里突然射來的一道強光。
神樂的身體猛地一震,身體的平衡瞬間被打破,他被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渾身一哆嗦,身體下意識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防護欄內側,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撞擊。他驚悸地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在通往天臺的鐵門出口陰影處,朝日之夏的鼓手——潮見千凜,正僵立在那里。他手里攥著一支鼓棒,另一只手還搭在冰冷的門框上,顯然是剛上來。那張娃娃臉上,此刻寫滿了不加掩飾的震驚和緊張。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神樂剛剛前傾,準備跨過護欄的動作,瞳孔因為巨大的不可置信而緊縮。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這一秒。
刺骨的寒風在天臺空曠的平面上尖聲呼嘯,卷動廢棄包裝袋和枯葉。千凜胸口劇烈起伏,剛才那聲呼喊幾乎耗盡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氣。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邊緣那個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鬼的身影上,大腦一片空白之后,巨大的后怕和一種瞬間明悟的寒意將他淹沒。
他不是來找神樂的。他只是需要一個新的、安靜的、遠離所有人喧囂的地方練鼓。這棟廢舊的教學樓天臺的偏僻角落,是他最近剛發現的“秘密基地”。
他推開門,甚至還沒來得及放下鼓棒包,就親眼看到了那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冰凍的一幕——赤羽神樂,那個陰沉,被所有人稱為“霸凌者”的轉學生,剛剛那向前傾倒的姿態,分明是要一躍而下!
器材室里瑛太失控砸拳濺血,痛苦奔逃的畫面,和眼前神樂這個充滿死亡決絕的背影瞬間在千凜腦海里重疊。一個念頭閃電般劈開所有混亂:那場沖突……那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根本不是什么“霸凌”與“被霸凌”!這兩個人……都在經歷著各自的地獄!
“喂!喂!赤羽同學!”千凜的聲音因為緊張和后怕而變了調,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一秒都不敢耽擱,立刻朝著神樂的方向猛沖過去,腳下銹蝕的水泥地面傳來急促的奔跑聲,他不敢靠得太近引起更大的驚慌,在距離神樂還有三、四步距離時猛地剎住腳步,手臂下意識地張開,仿佛要用自己的身體隔開神樂和那道冰冷的生死邊界。
他的眼睛緊緊地,幾乎是帶著懇求地盯著神樂那雙失焦,只剩空洞和灰敗的眼睛。“別動!千萬別動!”千凜急促地呼吸著,聲音因為緊張而發干,“聽我說!聽我說一句好嗎?!”
他的目光掃過神樂抓住冰冷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你看著下面……下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