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沉悶的撞擊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回蕩了很久,仿佛還帶著千凜離去時那無形的、沉重的尾音。
神樂蜷縮在陰影里,冰冷的墻壁貼著后背,清晰地感受著每一次心跳帶來的沉重敲擊。地下室里只剩下電子設備低沉穩定的嗡鳴,以及冬紀移動時的細微聲響。
冬紀已經開始利落地打開那個金屬大箱子,里面是各種復雜的線材和效果器,閃爍著冰冷的指示燈。他拿出連接線,背對著神樂,準備插到電子琴上。
“……讓他加入吧。”神樂的聲音嘶啞干澀,突兀地打破了這片刻意維持的寂靜。他沒有抬頭,聲音悶悶的,像是在對著膝蓋說話。
冬紀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手指精準地將插頭接入接口:“誰?”
“千凜。潮見千凜。”神樂終于抬起一點臉,昏暗的光線照在他臉上,只有下頜的輪廓清晰一些,眼中布滿了血絲和尚未完全褪盡的疲憊,但深處有一點奇異的、微弱的光在掙扎,“……他打鼓很穩。”神樂艱難地陳述著,像是在組織一個對他而言極其陌生的句子,“……比……我一個人站上去……要好。臺上……需要點……穩定的東西。”
這個理由很實用,很客觀,完全符合冬紀“只要音樂輸出”的邏輯。神樂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撬動冬紀那冰冷的決斷。
冬紀的動作終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停頓。他沒有回頭,冰封的側臉在昏暗燈光下如同石刻,只有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讓那個被自己定義為“不配聽到‘活’的部分”的人加入?提供穩定性?
過了幾秒,就在神樂以為無聲的拒絕已經落下時,冬紀那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像一片枯葉落在結冰的湖面:“……隨你。”
兩個字,輕飄飄,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又仿佛抽走了某種無形的阻力。“他的節奏不能錯。”他補充了一句,更像是在命令一個工具的參數,而不是討論同伴的加入。
聯系千凜的過程極其簡單粗暴。千凜接到一個陌生的郵件通知,標題只有冰冷的時間地點:“下周一晚上八點,‘灰燼’。鼓。錯一拍滾。”不用署名,簡潔得令人發指,帶著冬紀獨有的、能凍掉人骨頭的冰冷感。
千凜站在學校后門喧鬧的街道上,周圍是放課后洶涌的人流和嘈雜的車聲。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那條信息,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
冬紀……那個混蛋!還是這么不留情面!他下意識地又想堆起那層習慣性的、溫和的笑容來自我解嘲,但嘴角剛剛向上扯動了一下,立刻僵在那里。他想起了那聲模糊的道歉,想起了神樂墻角蜷縮的身影,想起了瑛太在天臺上那個崩潰的背影,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里強忍著才沒有爆發的屈辱……
臉上的假笑像劣質的墻皮一樣剝落下來,露出了下面真實的疲憊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下:“收到。”
既然內心真實的想法不能表達,那就用鼓聲,把自己一直以來的疲憊和不甘全都傳達出去,也傳達給……
隨即,千凜打開與瑛太的聊天頁面:“下周一晚上八點有我的演出,有空來看看吧?”
第二天黃昏,青葉町高中空曠無人的籃球場看臺,夕陽的余燼在天邊燃燒成一片金橘色。冷風吹過空曠的場地,卷起幾片枯葉。
神樂靠在冰冷的鐵制看臺座椅上,微微閉著眼,難得的安靜。千凜坐在他旁邊兩步遠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金屬扶手,發出輕響。
“瑛太他……”千凜終于打破了沉默,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而悲傷的故事,“……不是因為討厭冬紀才解散樂隊。或者說……不完全是。”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遠處籃球架上逐漸黯淡的光斑上。“是瑛太自己……沒辦法再唱歌了。”
神樂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千凜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沉甸甸的事實從胸腔里挖掘出來:“他母親,朝日琉璃,‘琉璃蝶’的主唱……一直是他的偶像,是他音樂夢想的起點。他走上主唱這條路,是想追隨她,甚至超越她。”千凜的聲音低沉下去,“直到有一天……瑛太他無意中發現……他母親如今的光環和位置,可能并不是……純粹的。那些資源、那些閃耀的機會,背后好像有別的……交易。”
千凜的措辭很小心,仿佛生怕玷污了某個名字,但話語間的沉重感已然滿溢,“他一直崇拜的偶像……在某種意義上……死掉了。”
神樂沉默地聽著,天臺的風似乎又吹到了耳邊。
“他跟他母親大吵了一架,離開了家。然后……就沒辦法再唱歌了。站在舞臺上,燈光亮起,麥克風前……腦子里全是那些……陰暗的東西……被扭曲的交易畫面,還有……對那個位置的巨大厭惡……以及……可能……對被拋棄的恐懼?”千凜搖了搖頭,似乎也理不清其中復雜的糾葛,“不是技巧退步,是聲音……被內心的鎖鏈……徹底鎖死了。一開腔,就像有無數根針在刺他的喉嚨。”
千凜長長地嘆了口氣:“解散樂隊,把理由歸咎于冬紀的solo……是他找到的,最體面,對他傷害最小……或者說最能‘保護’他那點可憐自尊的……借口。”他望向神樂,眼神復雜,“……他用這個借口騙了我們所有人,也騙了他自己。最后,只傷害了最無辜……或者說最執著于音樂的冬紀,和我們樂隊的羈絆。”
原來那痛苦……是生理性的?被內心巨大的毒刺引發的……應激反應?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在神樂心里升起:他和冬紀,兩個在淤泥里用不同方式掙扎,一個用自毀的噪音嘶吼,一個用偏執的琴聲證明自我的“廢物”,或許……是唯一能理解瑛太這種“聲音被鎖死”的痛苦的同類?
那些練習室門縫后的骯臟交易,聚光燈下的虛偽面具,砸向鐵架的拳頭,滴落的鮮血和絕望的眼神……所有這些碎片最終拼湊起一個扭曲卻完整的真相。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在器材室的質問,砸碎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個早已千瘡百孔的少年,在拼命試圖掩蓋和逃離那至親所帶來的,足以腐蝕靈魂的巨大黑暗深淵時,強撐起的最后一點尊嚴壁壘。
愧疚感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沉得像要壓垮他的脊梁。但同時,一種奇異的連接感悄然升起。他和瑛太,一個在深淵的泥沼里沉淪,一個在光輝的廢墟上掙扎。他們都被“活著”這個沉重的詛咒狠狠碾過。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千凜,望向遠處漸次亮起的城市燈火,仿佛看到了那座舞臺。
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那個同樣被關在籠子里的人。是為了……對器材室里那惡毒的質問……贖罪。
“……那就用我們的聲音……把那鎖鏈震碎!”神樂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如同生銹鈍刀被強行磨出鋒芒般的果斷。
排練的過程異常艱難。神樂的聲音正如冬紀評價的,像“蒙著灰塵的生鐵被強行撕裂”——干澀、粗糲、充滿破碎感,沒有絲毫技巧可言。但在千凜穩健有力,如同磐石根基的鼓點支撐下,那些源自最深痛楚的旋律片段,那些帶著血腥味的歌詞,第一次有了某種野蠻生長的骨架支撐,不再是游離失重,隨時會崩解的狀態。
在某個嘶吼的間隙,當神樂短暫失聲,幾乎窒息般咳嗽時,千凜抓住了這個空隙。他放下鼓棒,看著蜷縮在角落里痛苦喘息的神樂,又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們,調試著效果器,仿佛置身事外的冬紀。千凜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冬紀……”千凜的聲音帶著試探性的小心,臉上強撐的笑容徹底收斂,“朝日之夏解散那天……瑛太宣布的時候……他看起來……很痛苦。”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不是因為你只顧自己……或者……彈得太出格。”
冬紀調試旋鈕的手指微微一頓。“……是他自己……不能再唱了。一唱……他就會……想起他母親。”
地下室的燈光依舊昏暗。冬紀依舊背對著他們,只是那調試設備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陰影籠罩著他半邊側臉,看不清表情。但他身上那股純粹的,孤絕的“音樂至上”的冰封氣場,似乎隱隱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
片刻后,他轉過半身,那雙冰封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清晰地落在了墻角神樂的臉上。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審視和利用,里面似乎多了一層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東西——也許是神樂那同樣被深淵纏繞的痛苦,也許是瑛太被血緣與謊言摧毀翅膀的沉重命運……這些巨大的痛苦,在此刻微妙地連接在了一起,不是為了溫暖,而是構成了一種更加尖銳,更加野蠻的共鳴。
冬紀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發出了一個指令,但語氣似乎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命令:“練。”他拿起自己的吉他,“把內心的想法全都表達出來,對著……那個斷翼的人。”
“灰燼”Livehouse的空氣在神樂眼中不再僅僅是汗液,酒精與廉價香水混合的渾濁氣息,更像一座熔爐的爐腔,被無形的壓力與混亂的噪音填滿,悶熱到令人窒息。
上一支樂隊的演奏結束,舞臺上方的主燈光關閉。神樂站在舞臺上,濃稠冰冷的黑暗都無法驅散他體內火山噴發般的灼熱恐懼。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像是瀕死的錘擊,擂打著單薄的胸腔。胃部絞緊,冰冷的汗珠流進刺痛的眼睛。
臺下喧鬧的人聲如同海嘯的嗡鳴,其中夾雜著幾道來自青葉町高中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與鄙夷。
“來了?真敢啊!”
“怕不是又要偷什么吧?”
“噓——有好戲看了!”
就在恐懼即將捏碎他喉嚨的瞬間,一道冷白、刺目、如同地獄探照燈般的強光,毫無征兆地撕裂臺上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命運之劍,精準,無情地將企圖隱匿于陰影中的神樂釘在臺上,他整個人瞬間暴露在貪婪嘈雜的目光焦點之下,慘白的臉,驚恐渙散的眼睛,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纖毫畢現!
“哦——!!!”一股混雜著驚愕、鄙夷、看戲般興味十足的哄笑與尖銳刺耳的口哨組成的巨大噪音風暴,瞬間從臺下炸開,沖擊波般席卷了整個Livehouse。惡意形成實質性的鞭子,抽打著神樂的靈魂,青葉町那幾個學生笑得尤其夸張,臉上寫滿了“看,就是這個垃圾!”的得意。
“小偷!霸凌者!滾下去!”
“別污染耳朵了!”
“監獄在召喚你!”
神樂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想后退,想遁入虛無,身體的每一寸都叫囂著逃離。
就在他踉蹌后退的鞋跟即將完全陷入陰影的毫厘之間,舞臺中央,一道身影——冬紀——巋然不動,如同風暴中心的黑礁。他甚至沒有為臺下的風暴側一下頭,銀藍的發絲在強光下如同一簇冷焰。所有喧囂于他,不過是耳中毫無意義的背景雜音。他的手指,修長、穩定、冰冷,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落在琴弦上。
“嗡———”一個沉重、緩慢、帶著冰冷金屬實質感,如同深海巨獸張開喉嚨發出的低吼,驟然從冬紀指尖下流出,這聲音并非巨響,卻有著如同冰川移動般無可阻擋的推進力,它以一種碾壓的姿態,瞬間打斷了臺下的喧囂。
狂笑的浪潮被生生掐斷在聲帶里,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那冰冷的“嗡”鳴持續了漫長的,窒息般的三秒,仿佛在宣告一個新的,不容褻瀆的場域已經建立。
就在這令人窒息死寂的邊緣,冬紀的手指如同冰晶爆裂般猛掃下去。一聲刺耳、冰冷、鋒利到極致,帶著電子撕裂噪音的狂暴音浪,如同翻涌著碎冰的滔天巨浪,驟然轟向整個空間。
與此同時,千凜的鼓點如同被點燃引信的巨型炸藥桶,瞬間引爆。沉重,凝聚著磅礴力量的槌擊,帶著磐石般無可撼動的決心,狠狠砸在節奏的爆破點上,每一次落槌都像是將混亂的空氣擠壓成實體,強行托舉。
就在這兩股力量構建的冰冷與狂暴交織的聲浪風暴炸開的頂點的下一秒——
“為什么——活得像他們口中的——垃圾——!!!”
神樂的嘶吼破開了!不是唱,是榨取生命本身所有能量,擠碎喉管般從肺腑最深,靈魂最暗處炸裂出來的質問!沙啞、干裂、帶著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沾滿血銹的鈍刀劈砍木柴的破碎回響,沒有技巧,只有被活活剝開的、赤裸裸的、燃燒著巨大痛苦與恥辱的生命形態本身!
臺上的風暴瞬間將他吞噬、切割、重塑,冰冷的音墻切割著他破敗的嘶吼,沉重的鼓點托起他隨時可能會崩塌的節奏,合成器的漩渦如同深淵的引力撕扯著他。
臺下的目光從未散去,鄙夷、嘲弄、困惑、冷漠……各種情緒混雜的視線如同探針,刺穿強光,灼燒著他的皮膚。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舞臺熱風卷起的煙塵顆粒和汗水的咸澀感,肺葉火燒火燎。胃部的痙攣從未停止,一股腥甜在喉嚨深處翻涌。
手指在冰冷僵硬的電子琴鍵上艱難挪移,敲擊出的旋律依舊沉重、拖沓、充滿失誤。汗水浸透了廉價的黑色T恤,黏膩地貼在背上,額前濕透的黑發遮擋視線,又被浸透汗水的手指一次次地撩開。
一個過渡小節,冬紀和千凜極有默契地壓低了所有聲音,只留下沉重的,如同巨大心臟搏動般的底鼓在空間里回蕩。這瞬間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囂更加令人窒息,臺下所有的議論、輕笑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放大。
神樂猛地抬起頭,像溺水者最后一次沖破水面。那雙眼睛,那被強光刺得劇痛,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就像在焚燒最后一點生命的火焰,他的視線穿透了刺眼的光暈,穿透攢動模糊的人頭,穿透了空氣里彌漫的塵屑。
終于,鎖定了!在后臺出口與觀眾區交界的最深、最濃的陰影角落里,一根冰冷的水泥柱旁。
朝日瑛太!那張曾經俊朗陽光、此刻卻充滿了巨大震驚,像是被雷霆迎面劈中的臉,那雙慣常明亮的眼睛,此刻映照著舞臺的殘光,里面翻涌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痛苦?共鳴?被顛覆的劇烈沖擊?一絲……掙扎著要破開厚厚冰層的……光亮?
找到了!就是現在!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羞恥,所有的自毀沖動,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巨大、更冰冷的決絕徹底壓倒!胸腔里積壓的所有聲音,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他!為了那個角落里被自己以最殘忍的方式傷害過的靈魂!
“朝日瑛太——!!!”
神樂拼盡全力,用盡肺部最后一點空氣,將這聲撕心裂肺的嘶吼狠狠砸了出去。這聲音不再是從麥克風傳出的電子信號,而是一個瀕死者從破裂的心臟里直接噴涌而出的,血淋淋的靈魂吶喊!充滿了對他赤羽神樂整個不堪生命的控訴,對他施加于朝日瑛太的痛苦的最終救贖!
“……看著我——!!!”
“……一個連呼吸都覺得是罪過的垃圾——!!”
“——都能站在這里——!!!”
最后幾個字在劇烈顫抖和破音中變形、消散,巨大的聲壓反沖讓他身體猛然前傾,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眼前瞬間漆黑。喉嚨口濃重的鐵銹味炸開,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話筒支架,指關節咯吱作響,才勉強穩住沒有撲倒。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拉動破風箱,視線模糊,世界只剩下強光和嗡嗡的耳鳴。
風暴的核心,冬紀的吉他solo瞬間爆發,如同萬千冰刀組成的極寒風暴,在千凜的鼓聲中再一次沖天而起,凝聚著守護與決絕誓言的鼓點轟鳴下,卷起神樂那如同垂死咆哮般的最后氣音——
“你在害怕什么——?!”
“喊出來——!!!”
“就像——撕碎——你自己——那樣——!!!”
冰冷與熾熱,絕望與不屈!三股截然不同,卻在靈魂深淵中血脈相連的力量,纏繞著,撕扯著,最終熔鑄成一股以自毀為代價,以痛苦為燃料的最終咆哮,帶著摧毀一切封印,砸碎一切虛妄的磅礴力量!
這聲核爆般的巨響,震落了Livehouse頂棚積年的灰塵,炫目的燈光在那一刻似乎也發生了扭曲,臺下那片持續許久的惡意喧囂,如同被巨浪迎頭拍碎的沙堡,瞬間死寂。
那幾個青葉町學生的臉上,嘲弄被難以置信的,仿佛被烙鐵燙到的驚悸取代。更遠處的人群,騷動變成了寂靜,無數目光從冷漠、探究,轉向了更深、更復雜的震動!那嘶吼,那混亂,那直擊心臟的痛苦和掙扎!
而角落那片陰影里,朝日瑛太像是被那道由絕望、破碎與不屈所化的混合沖擊波直接命中胸膛,整個身體猛地向后撞在冰冷堅硬的水泥柱上。
劇痛反而成了某種清醒劑,那雙混雜著痛楚與震撼的眼睛,在被神樂的嘶吼,被臺上三人用燃燒的生命演奏出的音樂徹底淹沒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冰塊融化時滴落的水痕,混合著被強光激出的生理性淚水,毫無征兆地,靜默地滑過他緊抿的嘴角。
最后一個撕裂的電吉他音符在空中崩斷,千凜鼓槌最后的重擊如同巨斧劈木,沉重的余音在驟然熄滅的主燈光中久久回蕩。
世界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秒,兩秒,然后——如同沉寂的火山再次沸騰!更加混亂,更加狂熱的聲浪轟然爆發。掌聲!口哨!尖叫!巨大的音波沖擊著耳膜,空氣里彌漫著狂熱的余溫,汗水和酒精的味道濃得像化不開的油彩。
神樂癱坐在舞臺邊緣冰冷的金屬臺階上,身體仿佛被徹底掏空,殘留著劇烈痙攣后的麻木顫抖。喉嚨像被砂紙來回打磨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火辣辣的劇痛和濃重的鐵銹味。
汗水浸透的頭發黏在臉上,他狼狽地靠著冰涼的金屬墻壁,甚至無力抬手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只能用渙散的目光,無意識地掠過臺下那片沸騰而混亂的模糊影像。
冬紀放下吉他,汗水順著下頜線滑落。他走到神樂面前,沒有居高臨下的姿態,只是沉默地在同一級臺階上坐下。狹小的空間擠著兩個人,彼此的體溫隔著濕透的衣服,傳遞著一種奇異的真實感。
冬紀沒有看神樂,冷峻的側臉在搖曳的舞臺側光下如同靜默的雕塑。他伸出手,動作有些生硬,但目標明確——遞過來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神樂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幾乎是憑著本能去接。冰涼的水剛接觸到灼痛的喉嚨,就引發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嗆咳。他狼狽地彎下腰,水灑了滿身,劇烈的震動牽扯著全身的酸痛和喉嚨的撕裂感。
冬紀沒有催促,也沒有收回手,只是保持著遞水的姿勢,另一只手甚至極其輕微地,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了神樂劇烈顫抖的后背上,極其笨拙地,象征性地拍了兩下。那動作僵硬得毫無安撫力度可言,更像是在確認某個故障機器的情況。
他們就這樣在后臺的陰影里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的喧囂漸漸平息,人群陸續退場,空氣里殘留的狂熱氣味也被夜風吹散了些許。
冬紀站起身,伸展了一下長時間固定姿勢演奏而有些僵硬的肩頸。他那雙慣常冰封,總是帶著審視和冷漠的琥珀色眼瞳,此刻在黯淡的光線下,竟然罕見地映出一點點……類似愉悅的微光?不是像瑛太和千凜那樣陽光般的暖意,更像是精密儀器在內部電流和諧流動時穩定發出的,極淡的指示燈光芒。
他低頭看向坐在臺階上,依舊處于精神恍惚狀態的神樂,那種曾經在他掏出鈔票“幫助”神樂時流露過的,屬于貴公子的驕矜與居高臨下的,包裹著施舍意味的溫和神態,竟意外地流露出一絲復蘇的痕跡,不過這次更多了某種……塵埃落定后的松弛感?
冬紀微揚了下巴,語調帶著一種久違的,慵懶的矜貴感,聲音卻因為長時間的演奏而略顯沙啞:“喂。”他頓了頓,那雙因為音樂再次被觀眾認可而難得有了溫度的眼睛,定定地看向神樂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疲憊與茫然的眼睛:“你的歌,還不賴,我喜歡。”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下來的后臺空間里異常清晰。
那一瞬間,神樂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全身不由自主地劇烈一顫,瞳孔驟然放大。
這幾個字,極其簡單,甚至算不得最高的贊美,從冬紀這個一貫冰冷嚴苛的人口中說出來,卻如同在死寂寒冷的冬夜里點燃了一把篝火,它砸在神樂那顆早已被無數“廢物”、“垃圾”、“小偷”、“霸凌者”標簽釘得千瘡百孔,冰冷麻木的心上。一股巨大的,他從未體驗過的暖流混合著酸澀的巨浪,沒有任何征兆地,蠻橫無比地沖垮了他身體里那最后一道用來隔絕世界的,名為絕望的冰冷堤壩。
他猛地抬起頭,想看清冬紀臉上那神情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視線剛剛聚焦,淚水卻毫無預兆地、洶涌澎湃地決了堤。它們滾燙,咸澀,像積蓄了一個世紀的洪水奔流而下,瞬間模糊了那張在他眼中第一次顯得如此……真實,甚至帶著一絲珍貴溫度的臉。
無法呼吸,無法思考,身體本能地向前傾倒。他像個迷路了太久終于看到燈塔的惶恐至極的孩子,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冬紀的腰。
冬紀的身體瞬間僵直,他顯然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發展。少年身體的顫抖清晰地傳遞過來,冬紀僵在原地,雙臂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張開,像是不知該放在哪里。
神樂的臉深深埋進冬紀的胸口,壓抑了太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束縛,變成了破碎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聲里不再僅僅是痛苦,還有一種巨大的……救贖感?
“嗚……”他哭得渾身都在抽搐,像一個壞掉了的發條娃娃,在冬紀懷里劇烈地顫抖,嗚咽,眼淚混合著臉上的汗水灰塵,在冬紀的T恤上暈開一大片深色的痕跡。
“……有人……有人……喜……歡……”破碎的音節被抽泣切割得難以辨識。“……我的……歌……活著……有人喜歡……我……”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在這個冰冷刺骨,處處惡意,讓人只想逃離的世界上,還有人能聽到被他關在心里的野獸發出的嘶吼……并且說,它“還不賴”。
這就夠了。僅僅這一句肯定,這一瞬間被真實地看見,甚至理解了他的掙扎與表達,就像黑暗宇宙中一顆被點亮的星辰。它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亮整個宇宙的黑暗,但它無比清晰地照亮了一點:他赤羽神樂活著,掙扎著發出聲音,被這個世界聽到了。他不是一粒無聲無息的灰塵,他可以被看見,被肯定,哪怕僅此一次,也足以成為對抗那永恒質問“為什么活著”的一塊……沉甸甸的,帶著溫度的,名為“意義”的基石。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情緒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只剩下無意識的抽噎。后臺只剩下設備散熱風扇的低沉嗡鳴,他感受到冬紀之前僵硬張開的雙臂,極其生疏地,輕輕地,幾乎算是笨拙地環住了他顫抖的后背。動作很輕,帶著遲疑和生澀。
冬紀維持著那別扭的,從未在世久學院課程里學過的姿勢,任由懷里那個少年發泄著所有積聚的生命痛楚,感受著少年溫熱的淚水浸透自己胸前的衣衫。
夜風從未關緊的后門縫隙吹入,帶著一絲涼意,也帶著一條街外,這座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