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瑛太幾乎是落荒而逃。演出結束的瞬間,那巨大喧囂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聽覺的剎那,他就猛地轉過身,像要逃離什么無形巨獸的吞噬。
他沒再看一眼臺上那三個被汗水浸透,在狂熱的喧囂中喘息的身影,尤其是神樂那雙足以將他靈魂砸出一道裂紋的眼睛。他低著頭,腳步倉促地撥開散場的人流,如同一個羞于見光的逃兵,只想盡快消失在霓虹閃爍的冰冷街巷深處。
胸腔里堵著一團滾燙的亂麻,神樂那撕裂般的嘶吼如同烙印,反復燒灼著他的意識:“看著我!一個連呼吸都覺得是罪過的垃圾!都能站在這里!!”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像重錘,敲打著那名為“朝日琉璃”的巨大陰影下,他自己冰封的囚籠。
那個被他下意識唾棄的,只配活在陰溝里的“廢物”,正在用最慘烈的方式踐踏他引以為傲的“優越感”,更是在用盡生命的所有殘渣,為他點燃了一束或許能燒穿黑暗的火把!屈辱?震撼?嫉妒?還是……一種被看穿,被同行者殘酷點醒的戰栗希望?
他腳步踉蹌,拐進一條僻靜無人的后巷,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讓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涂鴉的墻壁,他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那翻江倒海的混亂情緒。臉頰被風吹得冰涼,但眼角那點殘留的濕潤感卻異常清晰。他狼狽地抬手抹了一把臉——干的。可為什么……心里卻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暴雨傾盆?
“瑛太!”巷口傳來一聲急促而熟悉,帶著濃濃擔憂和欣喜的呼喊。
瑛太猛地回頭。昏暗的路燈下,千凜正朝著他奔來,臉上帶著跑動后的紅暈,圓眼睛里盛滿了毫不作偽的關切和演出結束后仍未消散的激動,手里還緊緊攥著他那副鼓棒。
千凜在離瑛太幾步外剎住腳步,喘息未定,臉上卻是大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瑛太臉上殘留的復雜痕跡:“……你,你跑什么啊!演出太棒了對不對?!你看到神樂最后那一下了嗎?他……他就是對著你喊的!他就是為了……”千凜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想說出那個核心,卻又怕過于直白會再次刺激到瑛太敏感的神經。
瑛太看著千凜那張真誠洋溢的臉龐,看著那雙毫不掩飾為他激動,為他擔憂的眼睛。一股遲來的,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愧感瞬間淹沒了他。他不自然地將目光瞥向別處,聲音干澀沙啞:“……看到了。都……看到了。”
他沉默了。巷子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一個急促興奮,一個沉重壓抑。
千凜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換上一種更深沉的理解。他沒有催促,只是往前靠近了一小步,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帶著一種溫暖的,如同包裹初春陽光般的耐心:“瑛太……那種聲音……”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最貼切的表達,“……神樂吼出來的那種……像要把靈魂都撕碎的聲音……是不是……很像?”他沒有點破那最深處的傷口,但眼神里的探究和理解卻直達核心,“是不是……像你心里憋了很久很久……都想砸出來的東西?”
瑛太的身體猛地繃緊了一瞬,他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刺中,眼神里瞬間充滿了錯愕,痛苦,以及一絲被徹底看穿的脆弱。他下意識地想否認,想再次掛上那張已經被神樂吼碎的,名為“釋懷”的假面,但千凜那雙清澈見底,寫滿了“我在乎你”、“我懂你難受”、“我不怕它丑陋”的眼睛,像一道溫柔而堅定的光,直射進他靈魂那道剛剛被砸開的縫隙。
“……”長久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許久,瑛太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抵抗的力氣,極其緩慢地,像是脫力般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細微得幾乎不可察覺,緊抿的唇角卻泄露出一絲控制不住的顫抖。
這無聲的承認,如同卸下了一副千鈞重擔,也像敞開了一道從未對任何人打開過的門。
千凜的心臟被巨大的滿足和酸澀擊中,鼻尖猛地一酸。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手,那只因打鼓而布滿繭的手掌,溫熱而充滿力量,極其自然地,帶著毫無隔閡的安撫意味,重重地拍在了瑛太冰涼緊繃的手臂上。
“所以!”千凜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心和暖融融的希望,將他心中的藍圖畫卷清晰地展開,“瑛太!加入我們吧!”他緊盯著瑛太驟然睜大的,寫滿驚愕與難以置信的眼睛,語氣熱切,如同點燃了一把火:“我們四個人!一起!神樂、冬紀、我、還有你!我們的樂隊!我們一起玩!唱也好,吼也好,罵也好!把我們心里那些堵死的,快憋瘋的爛東西,通通倒出來!通通讓它活一遍!怎么樣?!”
千凜的話像一股奔騰的暖流,猛烈地沖擊著瑛太那顆被冰封太久的心,他能感受到手臂上那只手傳遞過來的滾燙熱意。
他看著千凜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絲毫的鄙夷,只有對他最深層痛苦的接納,以及一種近乎信仰的信任——信任他瑛太,即使帶著滿身創傷和不能歌唱的恐懼,也能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一股極其陌生的酸澀與暖意混合的熱流猛地沖上鼻腔,瞬間模糊了視線。瑛太猛地低下頭,掩飾著瞬間涌上眼底的熱意,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他沉默著,巷子里的冷風似乎也無法吹散這奇異的灼熱。
“……現在……不行。”他低啞的聲音終于艱澀地擠出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喊得出來……像……以前那樣……”殘留的恐懼,以及對千凜這份純粹信任的惶恐。他怕他做不到,怕他會再次搞砸。
“我知道我知道!”千凜立刻用力點頭,仿佛瑛太的顧慮他早已了然于胸。他毫不氣餒,甚至更加熱切,那只手依舊堅定地放在瑛太手臂上沒有移開,帶著一種充滿無限包容的安穩力量,“沒關系!真的沒關系!我們慢慢來!有我在后面給你打著鼓!還有有神樂和冬紀!我們陪著你!一起!”
他笑得無比燦爛,那笑容里不再有任何偽裝和討好,只有純粹的,為這一刻而燃燒的喜悅和堅定不移的信心,“只要你肯回來!只要你點頭!我們一起試試!看看我們這群爛泥,能不能滾出聲響來!好不好?!”
瑛太抬起頭,眼眶通紅,但這一次,淚水并未落下。他看著千凜那張寫滿真摯和熱烈的臉,看著那只緊握在自己臂上,傳遞著灼熱力量的手。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強烈感激,酸楚和某種破繭重生的微小勇氣,在他冰封的內心轟然涌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但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撕裂后的通暢感。“……好。”他重重地點頭,聲音不再遲疑,帶著一種許下誓言般的鄭重,“……我會努力的……千凜。”
冬紀的地下室,依舊是那股熟悉的,混雜著灰塵和汗味的渾濁氣息。但似乎又有什么微妙地改變了。
神樂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冬紀那個昂貴的音箱——音箱外殼冰冷堅硬,他卻覺得莫名踏實。他面前擺著一份幾乎空了的便利店便當盒,冬紀則坐在不遠處的電腦前,戴著巨大的專業耳機,屏幕上流動著復雜的音頻頻譜圖,手指偶爾在鍵盤上敲擊一兩下,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兩人中間的地上隨意散落著幾張手寫的樂譜草稿和空飲料罐。空氣很安靜,但不再是讓人窒息的死寂。
冬紀音箱里流出低沉循環的背景Loop,像一條無聲的地下河流。神樂偶爾抬起頭,目光會掠過冬紀專注的側臉,在屏幕微光映照下顯得更加精致的下頜線條,還有那雙在黑暗中微微發光的琥珀色眼瞳。沒有了初見給予錢財時那種居高臨下的矜貴,也不再是冰冷的審視。此刻的冬紀,更像是某種精密、強大又帶著點怪異安全感的核心裝置,安穩地運轉在這個混亂世界邊緣的“巢穴”里。
同居(或者說神樂死皮賴臉地窩在這里不走)的日子以一種奇特的節奏展開。冬紀的生活極度規律,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設備里。而神樂像只找到角落暫棲的流浪貓,他們會共享便利店的便當,神樂會笨拙地試圖清理堆積的垃圾,而冬紀會皺著眉頭,用一種近乎研究化學反應的神態,把買回來的速食飯團按精確的時間放進微波爐加熱。
有一次深夜,冬紀戴著耳機坐在工作臺前,手指在模擬合成器上飛快地劃過一串冰冷華麗,如同極光變幻的音色串。神樂抱著膝蓋坐在角落的墊子上,下巴擱在膝蓋上,愣愣地看著冬紀手指跳躍的殘影和屏幕上那些奇幻的色彩流。
冬紀突然動作頓住,極其自然地摘下一邊耳機,頭也沒回:“喂。”
神樂回神:“嗯?”
“要不要……換個學校?”冬紀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像是在問要不要加鹽,“青葉町那種地方……沒勁。”他甚至在面前的平板上快速點開了一個界面,上面是某個教育集團的LOGO和幾張環境優美的校舍照片,手指劃拉著,語氣像是推銷一件與他無關的商品,“有幾個……環境還行。”
神樂愣了一下,目光從那些精致的圖片上收回,臉上沒有任何意動,反而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不了。”他干脆地回答,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我不想去學校了。”他頓了頓,補充道,“等……再回去一次。找朝日瑛太道歉了就走。”
冬紀似乎并不意外這個答案,他瞥了神樂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哦。”然后收回目光,重新戴上耳機,手指又在模擬器上跳動起來。
對于神樂的選擇,他沒有任何規勸,只有平靜的接受,仿佛這只是決定明天吃什么一樣平常。這種無條件的接納,讓神樂心中某個角落最后一絲緊繃的弦也松弛下來。他知道,在這個怪異的“巢穴”里,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蜷縮的落腳點,即使是以“廢物”的身份存在,也被允許。
幾天后,青葉町高中大門口。
風依舊呼嘯,吹亂衣角和發梢。神樂看著瑛太,那個曾光芒萬丈的學生會長,此刻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因被巨大陰影籠罩而生的疲憊與緊繃,但那雙眼睛,沉淀著一種經歷過風暴后的,更為深沉復雜的光芒。
“那天在器材室……”神樂的聲音干澀,卻異常清晰。他直視著瑛太的眼睛,不再逃避,“……我說的話……那些最難聽的……對不起。”他垂下眼,像是在審判自己,“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重的……”
瑛太看著神樂低下去的頭,看著那張依舊蒼白,卻不再是純粹灰敗死寂的臉,聽著他那不再充滿抗拒的,帶著笨拙歉意的語言,神樂那聲撕裂靈魂的嘶吼再次在腦海中炸響。他突然上前一步,沒有猶豫,張開手臂,那只曾砸在鐵架上流血的右手,重重地,帶著一種決絕和解脫意味地,拍在了神樂單薄的肩膀上。
力道很大,拍得神樂身體都晃動了一下,“是我該謝謝你,謝謝你……吼醒了還活在我腦子里的那個……懦夫!”他松開手,目光轉向倚在旁邊的樹干上,如同背景板般沉默存在的冬紀。
冬紀雙手插在口袋里,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天際線。
瑛太走向冬紀,“冬紀。”他的聲音帶著鄭重的意味,冬紀緩緩轉過頭,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他,依舊是那副冰冷平靜,毫無波瀾的樣子。
“以前樂隊的事……”瑛太停頓了一下,仿佛在蓄積勇氣,然后無比認真地說道,“……我很抱歉。那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是我……拖垮了大家,還……還否定你的音樂,侮辱你的音樂。你說得對……那才是……活著的音樂。”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有些艱難,卻異常清晰。
冬紀沉默地看著瑛太,那雙冰封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光點閃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寬慰的肢體語言。但那雙平靜注視著瑛太的眼睛里,那份慣有的,冰冷的審視徹底消失了。他甚至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傳遞了最清晰的信息:收到。過去那一頁,揭過。
千凜站在瑛太身邊,看著眼前這一幕——神樂低下頭道歉時的真實脆弱,瑛太主動走向冬紀承認錯誤的勇氣,冬紀那冰冷表面下無聲的“我懂”。一股溫暖的洪流沖過千凜的胸腔。太好了!他咧開嘴,笑容不再有絲毫壓抑和刻意,只有發自內心的,陽光般燦爛的純粹喜悅。
他猛地伸出手臂,一手攬住瑛太的肩膀,另一只手用力地拍在神樂的后背。
“喂喂喂!”他聲音洪亮,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眼睛在三人之間來回掃視,“那還等什么?我們的樂隊!名字呢?該起了吧?!總不能叫‘無名廢物團’吧?!”
這句話像是丟進平靜湖面的石子。神樂抬起頭,看著千凜那雙因激動而閃閃發亮的眼睛,又看看瑛太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緊繃,卻已亮起新光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冬紀那張萬年冰封,此刻似乎也因那句“活著的音樂”而融化出一絲極淡弧度的臉上。
“廢物……”神樂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那個曾是他所有自毀標簽的詞。
一個背負著家族污點與自我毀滅沖動的少年,一個被母親陰影摧毀歌唱夢想的前明星,一個孤僻冰冷只認音樂的瘋子,還有一個夾縫中習慣討好的普通學生。在這個世人眼中,他們是怎樣的存在?
突然,一絲奇異的光芒,一種混雜著苦澀,自嘲和巨大生命韌性的光,閃過神樂的眼底。他挺直了依舊單薄的背脊,像是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帶著鐵銹氣息的真理徽章。
“……就叫‘廢物回收站’吧。”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把爛透了,沒人要的垃圾……撿回來,聽聽它們還能不能發出聲音。”
“把踩進泥里,快要咽氣的……拉起來,告訴它還沒完蛋透頂。”
“把自己從深淵里摳出來……拍掉灰……看看還能不能發出點……活的動靜!”
神樂一字一句地說著,像是在宣讀一首晦澀又真實的戰歌,目光掃過另外三人:“敢不敢?”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隨即,瑛太先是一愣,然后嘴角扯開一個無比真實的弧度,混雜著解脫和一絲終于找到歸屬的釋然。他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頭。
千凜臉上的笑容更是瞬間放大,像是點燃了最后的火炬。他狠狠搖了一下神樂的肩膀,“太棒了!廢物回收站!我們就叫這個!”他甚至忍不住用另一只空著的手在瑛太背上又拍了兩下,表達著無與倫比的贊同,“響!必須響!讓所有人聽聽垃圾的聲音!”
冬紀沉默地看著這三個在風中因這個荒謬又無比貼切的名字而燃燒起來的少年——是的,即使是他,也被某種無形的火點燃了那冰冷的核心。他那雙冰封的瞳孔在三人間緩緩掃過,最后定格在神樂那雙恢復了神采,帶著倔強光芒的眼睛上。
沒有反對,沒有評價。他極其輕微地——但所有人都看清了——點了下頭。動作幅度極小,卻仿佛為這個新生樂隊蓋下了最后的,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認可印章。
夕陽沉下地平線,最后一點暖金色余暉吝嗇地涂抹在地面的邊緣。風依舊很大,卷動著塵埃與廢紙。但在這一刻,在這灰色的,冰冷的學校旁,四個傷痕累累,被世人遺棄或自我放逐的靈魂,在“廢物回收站”的旗幟下,以各自的方式,握緊了彼此的手,點燃了一簇微弱卻又無比堅韌的,名為“活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