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飛速倒退，最終被拋在身后。車子駛入通往郊區別墅的盤山公路，兩側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我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閉著眼，試圖將腦海中蘇曉那驚惶、困惑的眼神驅逐出去，卻徒勞無功。涼亭里那令人窒息的自我厭惡感，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心臟。

視野左上角，猩紅的數字如同催命符：

【38天02小時17分45秒…44秒…43秒…】

時間，像指間沙，無論我如何用力攥緊，都無可挽回地飛速流逝。身體里殘留的、強行調用信息流和安保力量的代價，如同余燼未熄的野火，在四肢百骸隱隱灼燒。指尖依舊冰冷麻痹，太陽穴的抽痛如同背景噪音，時強時弱。這具身體，正在清晰地宣告著它走向終點的倒計時。

平板電腦的幽光在昏暗的車廂內亮起。“守夜人”的加密信息簡潔而冰冷：

【基石行動完成。目標便利店租金問題已解決。匿名渠道確認無泄露風險。】

【驅離行動后續：威脅源（黃毛及同伙）已因其他案件被警方控制，短期內無威脅。目標情緒監測：穩定，困惑值升高。】

“困惑值升高…”我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她當然會困惑。接二連三的“巧合”，從天而降的租金援助，及時出現的“神秘安保”…蘇曉那么聰明，她一定在拼湊著線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陰影的角落，包括…那個破敗涼亭的方向。

離我遠點，蘇曉。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吼。別試圖看清陰影里的怪物，那只會讓你陷入更深的危險和…失望。

就在這時，一條新的信息流提示（非“守夜人”）強行擠入腦海，帶著信息洪流特有的嗡鳴和刺痛感：

【…星海高中…學園祭籌備…文學社舞臺劇《時光信箋》…核心成員：蘇曉…關鍵瓶頸：場景道具預算嚴重不足…贊助商撤資…項目瀕臨取消…目標情緒：低落、焦慮…】

學園祭？《時光信箋》？蘇曉的舞臺劇！

記憶瞬間被拉回。幾天前，似乎是在圖書館“偶遇”時，曾聽到她和朋友興奮地討論過這個劇本，關于一封穿越時空的信件，關于錯過的愛和未盡的遺憾。當時她眼中閃爍的光芒，亮得驚人。那是她熱愛的東西，傾注了心血。

現在…要因為錢而夭折？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沖動猛地涌上心頭，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的疲憊和心頭的陰霾。不行！她的夢想，她眼里的光，不能被這種世俗的阻礙掐滅！

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動，幾乎是本能地調出了金融操作界面。信息流在腦海中快速篩選、組合，指向一個最優解：

【目標：星海高中學園祭文學社《時光信箋》劇組。需求：緊急資金注入。額度：￥200，000。匿名渠道：晨曦文化藝術基金會（定向捐贈-校園戲劇扶持）。附加：指定用于道具、服裝、布景制作，確保項目順利進行。執行時效：立即。確認？Y/N】

我沒有猶豫。指尖重重點在“Y”上。

滴。

指令發出的同時，熟悉的、更甚于之前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貫穿大腦！

“呃啊！”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身體猛地弓起，眼前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冷汗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衣衫。喉嚨里的腥甜感更重了，幾乎要嘔出來。握著平板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設備重重砸在昂貴的腳墊上。

代價…一次比一次沉重了…像在透支骨髓里最后一點生機。

白光和劇痛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才緩緩褪去。視野恢復，世界一片模糊的重影。我大口喘息著，像一條離水的魚，癱軟在座椅里。視野左上角的猩紅數字，在模糊中似乎跳得更加急促：【38天02小時15分01秒…00秒…37天23小時59分59秒…】

一天…又一天…就這樣被輕易地“支付”掉了。

但平板屏幕上，“守夜人”的確認信息也隨之彈出：【指令確認。資金已注入。文學社已收到通知，項目重啟。目標情緒監測：驚喜、振奮。】

驚喜…振奮…

想象著蘇曉得知項目起死回生時，那瞬間亮起的眼眸，那可能綻放的、毫無陰霾的笑容…胸腔里那團冰冷的麻木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滲了進來。

一切都值得。盡管身體還在因劇痛而顫抖，這個念頭卻無比清晰。只要能再看到那樣的光…

幾天后，星海高中學園祭正式拉開帷幕。校園里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充滿了青春的喧囂和活力。我像一個真正的幽靈，穿著最不起眼的深色帽衫，戴著足以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和帽子，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目標只有一個：文學社的舞臺劇《時光信箋》演出場地——舊禮堂。

禮堂里光線昏暗，觀眾席人頭攢動。我悄無聲息地擠到最角落、最邊緣的陰影里，仿佛要與墻壁融為一體。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不是因為擁擠，而是因為即將看到舞臺上的她。

燈光亮起。

當蘇曉的身影出現在舞臺中央時，我幾乎忘記了呼吸。她穿著一條略顯復古的米白色長裙（是用那筆匿名資金新做的嗎？），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聚光燈打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圣潔的光暈。她飾演的角色，正握著一封泛黃的信箋，聲音清澈而帶著穿越時空的憂傷，訴說著一段因怯懦而錯過的深情。

她的表演并不完美，有些地方略顯生澀，但那份全情投入的真誠，那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眼眸，卻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她完全沉浸在那個關于遺憾和錯過的故事里，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次情緒的轉折，都牽動著臺下觀眾的心弦。

我像一個貪婪的信徒，躲在最深的陰影里，用目光貪婪地汲取著舞臺上那耀眼的光華。長焦相機隱藏在寬大的袖口下，忠實地記錄著她每一個動人的瞬間。身體的不適（持續的隱痛和眩暈）被暫時拋到了九霄云外。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舞臺上的她，和角落里這個卑微的偷窺者。

演出進入高潮。男女主角在命運的捉弄下即將再次錯過。蘇曉飾演的角色站在舞臺中央，對著虛空（象征無法送達的信）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為什么？！為什么連一句‘我愛你’都說不出口？！這遺憾…比死亡更痛！”

她的聲音帶著真實的哭腔，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滑落臉頰。那份絕望的感染力穿透了禮堂的喧囂，直抵人心。臺下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泣聲。

我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穿！一股尖銳的共鳴感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席卷全身！這不正是…我的寫照嗎？！怯懦、退縮、至死不敢言說的愛…終將化為永恒的遺憾！巨大的悲傷和共鳴讓我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

就在這時——

也許是舞臺上強烈的燈光需要調整角度，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感應。飾演完關鍵獨白、正沉浸在角色巨大悲傷中的蘇曉，下意識地、帶著一種尋找某種支撐或宣泄的目光，猛地投向觀眾席！

她的視線，如同探照燈一般，穿透了舞臺與觀眾席之間的光暗界限，精準地、毫無阻礙地射向了我所在的、最邊緣、最陰暗的角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隔著不算太遠的距離，隔著昏暗的光線，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雙被淚水浸濕的、此刻卻充滿了驚愕、難以置信和…一種穿透性的了然的眸子！

她看到我了！

她認出我了！

這個認知如同驚雷在腦海中炸響！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我像一只暴露在強光下的蟑螂，只想立刻逃離！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猛地低下頭，用帽檐死死擋住臉，同時像被燙到一樣，慌亂地、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擠出角落的座位，不顧一切地撞開擋路的人群，朝著禮堂側后方的緊急出口倉惶逃竄！

身后似乎傳來一聲微弱的、帶著不確定的驚呼：“…林…默？”聲音很快被舞臺上繼續的臺詞和觀眾的掌聲淹沒。

但我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我沖出禮堂后門，冰冷的夜風撲面而來，卻吹不散臉上的滾燙和心頭的驚濤駭浪！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腔！冷汗浸透了后背，身體因極度的恐懼和后怕而微微顫抖。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她認出我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這骯臟的秘密，我這懦弱的偷窺，我這可悲的將死之身…都被她看到了！

巨大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惡如同海嘯般將我吞沒，幾乎要將我溺斃！

學園祭的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后。我失魂落魄地走向校園深處一個僻靜的小山坡，這里遠離主會場的熱鬧，只有幾棵沉默的老樹和一條孤零零的長椅。山坡下，正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主舞臺方向，那里即將開始盛大的煙火表演。

我癱坐在冰冷的長椅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視野左上角的猩紅數字無情跳動：【37天23小時45分18秒…17秒…】

“砰——！”

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煙花在墨藍色的夜空中轟然炸響！緊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赤橙黃綠青藍紫，無數璀璨的光華爭先恐后地綻放、墜落，將整個夜空映照得如同夢幻般的白晝。火樹銀花，流光溢彩，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和驚嘆。

在這極致絢爛的光芒下，山坡下的景象也清晰可見。我看到蘇曉和她的朋友們聚集在主舞臺附近，仰著頭，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和驚嘆。煙火的光芒在她眼中流轉，比夜空中的任何一朵都要耀眼奪目。

她似乎已經從剛才禮堂里的“小插曲”中恢復過來，或者說…她在強顏歡笑？我看不清，也不敢再看清。

而我，坐在這遠離人群的孤寂山坡上，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看客。煙火的華彩在我眼中失去了顏色，只剩下冰冷的、機械的光影閃爍。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也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視野里，那猩紅的倒計時在漫天煙火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如同烙印在視網膜上的詛咒：

【37天23小時44分55秒…54秒…53秒…】

看啊，林默。這漫天的煙火，像不像你用生命換來的六十天“巔峰”？極致絢爛，萬眾矚目，卻又…轉瞬即逝，歸于冰冷的虛無。

而你，就像個坐在陰影里的孤魂，只能遠遠看著屬于她的、真實的、充滿生機的光芒。你偷來了俯瞰眾生的位置，卻永遠失去了…站在她身邊，與她共享這剎那芳華的資格。

就在這時，山坡下，煙火光芒最盛處，那個溫和優秀的追求者A，捧著一束精心準備的鮮花（或許是滿天星？在煙花下看不真切），帶著陽光般溫暖的笑容，走到了蘇曉面前，似乎在說著什么。

蘇曉微微一愣，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絲禮貌而略帶羞澀的笑容，伸手接過了那束花。

這一幕，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的心臟！嫉妒、痛苦、絕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瞬間將我撕裂！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的劇痛！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送她鮮花，分享她的喜悅…

而我…只能像個陰溝里的老鼠，躲在無人的角落，用這偷來的財富和能力，笨拙地撥弄著她的命運，然后…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倉惶逃竄！

煙火的轟鳴聲達到了頂點，夜空被無數綻放的光華徹底點亮。人群的歡呼如同海嘯。

而我，坐在這片虛假的寂靜里，看著倒計時在璀璨光芒中無情跳動，感受著心臟被嫉妒和悔恨反復凌遲的劇痛，終于清晰地認識到：

這六十天的“巔峰”，非但不是通往她的橋梁，反而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一道用虛榮、怯懦和生命倒計時筑成的、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蘇曉，我偷到了輝煌，卻永遠弄丟了…走向你的勇氣。這，就是命運對我這個懦夫，最殘酷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