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薄薄的A4紙,輕飄飄地打著旋兒,落在禾卿腳邊的廉價地毯上,像一張提前送達的訃告。上面印著“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幾個黑體字冷硬又刺目。辦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中央空調發出單調的嗡鳴,吹得他后頸冰涼。他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紙張邊緣,同事馬克杯里潑濺出的褐色咖啡漬,如同一個巨大的污點,正正蓋住了“禾卿”的名字。他停頓了一秒,沒再看任何人,也沒去擦那污漬,只是捏住那張紙的一角,用力將它從地毯上扯了起來,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深處。那團紙硌著大腿,像一塊冰冷的恥辱烙印。
三天后,巨大的行李箱輪子卡在棲竹鎮濕漉漉的青石板縫隙里,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禾卿猛地用力一拽,拉桿連接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咔”一聲脆響,整個輪子徹底宣告罷工,歪斜地耷拉下來。他低低罵了一句,煩躁地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細汗,混雜著江南梅雨季特有的黏膩水汽。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苔蘚味、河水淡淡的腥氣,還有不知哪家飄來的、甜得發膩的桂花糕氣息,混合成一種陌生又沉重的氛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點滯澀感。
他索性把那個累贅的箱子拖到河邊一棵虬結的老柳樹下,自己則有些脫力地靠在了冰涼的橋墩石欄上。腳下的河水渾濁發綠,緩慢地流淌著,倒映著兩岸斑駁的白墻黑瓦,也倒映著他自己模糊而疲憊的影子。水面上,幾片深綠的柳葉像失了方向的小船,徒勞地打著轉。他望著那片混沌的綠,思緒也像那葉子一樣,茫然地漂浮著,無處可去。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銳利破空聲的小東西,毫無征兆地、精準地撞上了他的肩頭,然后輕輕彈落在他腳邊。
禾卿下意識地低頭。是一只竹蜻蜓。青翠的竹篾削得極薄,近乎透明,兩片旋翼打磨得光滑圓潤,尾端還細致地刻著幾道淺淺的、模仿蜻蜓翅膀脈絡的紋路。它靜靜地躺在一塊半濕的青苔上,精巧得不像凡俗之物,倒像是從某個古老的童話里不慎跌落出來的精靈。
他帶著幾分驚詫和本能的好奇,抬起頭,循著那東西飛來的方向望去。
斜上方,臨河的一座老舊木閣樓,二樓敞開的雕花木窗邊,倚著一個老人。他身形瘦削,穿著漿洗得發白的靛藍色粗布對襟褂子,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筋肉虬結的小臂,皮膚是常年日曬風吹留下的古銅色。老人手里捏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小薄刀,正慢條斯理地對付著一截細長的青竹。刀刃貼著竹皮游走,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薄如蟬翼的竹篾便聽話地一圈圈旋落下來,堆在窗臺上,像一卷卷翠色的絲線。老人頭也沒抬,仿佛剛才那精準的“空襲”與他毫無關系。
禾卿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詢問,一個洪亮得如同撞鐘般的聲音已經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后生仔!杵在那里作甚?擋著我曬太陽了!”
禾卿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他這才注意到,下午西斜的陽光,恰好被自己和橋墩的影子遮擋住,吝嗇地只給那扇老舊的木窗框鑲上了一條細細的金邊。老人依舊低著頭削他的竹子,仿佛剛才那聲斥責只是他削竹時順帶呼出的一口氣。
“我……”禾卿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干澀,他彎腰撿起那只精巧的竹蜻蜓,“這個……是您的?”
老人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抬起眼皮。那是一雙異常銳利、清亮的眼睛,歲月的渾濁似乎并未將其磨蝕,反而沉淀出一種洞察世事的通透感,像鷹隼審視獵物般,毫不客氣地將禾卿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從禾卿沾了泥點的運動鞋,到那件印著巨大潮牌Logo、此刻卻皺巴巴的T恤,再到他臉上掩飾不住的倦怠和迷茫,最后落在他手里那只竹蜻蜓上。
“不然呢?難道是河里王八叼上來送你的?”老人嗤笑一聲,語氣毫不客氣,“拿著玩兒去吧。”他揮了揮手,像是驅趕一只誤入的飛蟲,又低下頭去對付他那根竹子,鋒利的薄刀在竹節上發出輕快的“嚓嚓”聲。
禾卿捏著那只微涼的竹蜻蜓,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篾片光滑的紋理和尾端刻痕的凹凸。他一時有些無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老人專注的神情,那雙手與竹子之間奇妙的默契,以及這精巧小物所蘊含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像一根無形的絲線,輕輕絆住了他想離開的腳步。
他遲疑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人身后那扇半開的木門。門里光線有些暗,但隱約可見里面堆放著更多青翠或泛著歲月暗黃的竹子,還有墻上掛著的、形態各異的竹編器物輪廓,像一個個沉默的謎團。
“那個……”禾卿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干澀,“您……這里是做什么的?”
老人這次連眼皮都懶得抬了,薄刀刮竹的聲音節奏絲毫未亂:“做篾匠的!還能做什么?給王八編殼子?”語氣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
禾卿被噎了一下,臉上有些發熱,但那股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好奇心,反而被這古怪老頭生硬的拒絕拱得更高了。他捏緊了竹蜻蜓,像是捏住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鬼使神差地邁開腳步,拖著那個壞了一個輪子的笨重行李箱,一步一顛簸地,朝著那扇半開的、堆滿竹影的老木門走去。行李箱的另一個輪子碾過青石板,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咯噔、咯噔”聲,仿佛是他此刻忐忑心音的笨拙回響。
木門被推開時,發出悠長而沉重的“吱呀”聲,像一聲遲暮的嘆息。一股濃烈而復雜的味道撲面而來:新鮮竹篾的清冽,陳年老竹的醇厚微甜,空氣中彌漫的粉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干草和木頭混合的陳舊氣息。陽光透過高處的幾塊明瓦照射下來,形成幾道傾斜的光柱,光柱里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地狂舞。
屋子遠比外面看起來要深,也更雜亂。墻角、架子上,甚至懸在房梁垂下的鉤子上,堆滿了、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竹編器物:斗笠、魚簍、精巧的食盒、細密如紗的竹簾……還有一些禾卿叫不出名字、造型奇特的物件,表面被歲月摩挲得光滑溫潤,泛著琥珀般的柔光。地上散落著劈開的竹片、刮下的竹絨,以及一層踩踏得發亮的竹屑。
禾卿的視線一下子被屋子中央那張巨大的、布滿刀痕的厚實木臺案吸引住了。案上,一盞半成品的竹燈骨架如同沉睡的精靈,靜靜地躺在那里。骨架結構異常繁復,細密的篾條縱橫交錯,編織出層層疊疊、仿佛花瓣又似鱗片的紋樣,在從明瓦透下的天光里,投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幾何光影。它尚未蒙上燈紙或絹紗,但那純粹由竹篾構筑的線條之美,已足夠驚心動魄。
“別碰!”李向風的聲音如同炸雷,猛地在他身后響起。
禾卿被驚得一哆嗦,下意識地縮回了不知何時伸出去、離那燈骨僅剩寸許的手。他猛地回頭,只見老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手里還捏著那柄薄刀,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釘在他臉上。
“看看就行了,毛手毛腳的!”李向風皺著眉,語氣嚴厲,“這‘千瓣蓮’的骨子,我盤了快一個月!弄壞一根篾,把你小子賣了都賠不起!”
禾卿臉上頓時火辣辣的,那點好奇和贊嘆瞬間被尷尬和窘迫取代。他訕訕地后退一步,腳下卻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滾落在地的短竹筒。竹筒受力一滑,他重心不穩,身體猛地向后踉蹌,情急之下,為了保持平衡,手臂本能地向后揮舞,手肘重重地撞在了那張厚實的臺案邊緣!
“哐當——!”
一聲令人心驚肉跳的脆響,伴隨著細密篾條斷裂的呻吟。
時間仿佛凝固了。禾卿僵在原地,手臂上傳來的撞擊痛感遠不及心臟瞬間沉入冰窟的寒意。他慢慢、慢慢地轉過頭,視線如同生了銹的齒輪,艱難地移向臺案。
那盞美得令人屏息的“千瓣蓮”燈骨,此刻已面目全非。它從臺案邊緣滑落了大半,歪斜地掛著,一側精心編織的花瓣狀結構被徹底撞癟、壓垮,斷裂的篾條像受傷的骨骼,慘白地刺出來。幾根關鍵的承力篾絲徹底崩斷,整個精巧的結構如同被抽掉了筋骨,軟塌塌地失去了支撐,再也看不出絲毫蓮花初綻的風姿。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光柱里那些不知疲倦的塵埃,還在無聲地翻騰飛舞。
禾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得發痛。他抬起頭,對上李向風的視線。
老人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盞殘骸,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握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柄薄刀在他手中微微顫抖著,刀鋒反射著冰冷的光。
“我……我……”禾卿感覺自己的舌頭打了結,所有解釋和道歉的詞匯都卡在喉嚨里,被巨大的恐慌和愧疚碾得粉碎。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
李向風終于動了。他一步跨到臺案前,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他伸出布滿老繭和細小劃痕的手,極其小心地,如同觸碰易碎的琉璃,輕輕托起那盞支離破碎的燈骨。他的手指撫過斷裂的篾口,又摸了摸那些被壓癟、再也無法恢復原狀的彎曲處。每一次觸碰,他眉心的川字紋就加深一分。
良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禾卿壓垮時,李向風才緩緩抬起頭。他沒有暴怒,沒有斥罵,只是用一種冰冷到極點的、看死人般的目光盯著禾卿,那目光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
“好,很好。”老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現在,你告訴我,你打算怎么‘賠’?”
禾卿被那目光釘在原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T恤。他瞥了一眼自己那個壞了一個輪子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和那臺已經失去意義的筆記本電腦,別無長物。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這個堆滿古老技藝的屋子里,在這個眼神如刀的老人面前,他感覺自己像個闖入圣地、又笨手笨腳褻瀆了神明的罪人,一文不值。
“我……我沒錢……”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李向風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沒錢?”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目光掃過禾卿那身價值不菲的潮牌,“看你這身皮,不像是吃不上飯的。沒錢賠也行。”
他頓了頓,將殘破的燈骨輕輕放回臺案,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然后猛地抬手指向角落里堆得像小山一樣、尚未劈開的粗壯毛竹。
“看見那些了嗎?從今天起,你就給我待在這兒!什么時候把這些竹子,都給我劈成篾,刮成絲,磨得能穿針,”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這堆滿竹影的屋子里,“什么時候算完!工錢?抵債!”
那柄薄刀被他“啪”的一聲拍在臺案上,刀鋒在光線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
禾卿看著那堆散發著青澀氣息、高聳如小山的毛竹,又看了看老人那雙不容置疑的、燃燒著怒火的眼眸。他別無選擇。喉嚨里堵著一團又硬又澀的東西,他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棲竹鎮的雨季,如同一個纏綿病榻的老人,總是不肯爽利地離開。連綿的陰雨已經持續了三天,空氣里擰得出水,墻壁和地面都沁著一層濕漉漉的寒意,帶著苔蘚和朽木特有的、揮之不去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