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文超辦公室的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彌米抱著那疊沉甸甸、散發著陳舊紙張和灰塵混合氣味的“古董”文件，感覺像抱著一塊冰冷的巨石。

編輯部明亮的燈光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同事們或忙碌或閑聊的聲音傳入耳中，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走回自己的工位——一個靠窗、還算敞亮的位置。

小心翼翼地將那摞“板磚”放下，紙張邊緣揚起的微塵在光線里飛舞。

她拉開椅子坐下，指尖拂過最上面一頁泛黃卷邊的稿紙，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滿了龍飛鳳舞的修改批注，字跡早已洇開，模糊難辨。

一種近乎荒誕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明早九點？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喲，新人，這就領到‘溫哥的見面禮’啦？”一個帶著幾分慵懶和看戲意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彌米轉頭，是趙雅楠。

她不知何時踱步過來，斜倚在彌米隔壁的工位隔板上，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精致的指甲油在燈光下閃著光。

她朝那堆文件努努嘴，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了然于心的笑意：“十年陳釀，夠勁兒吧？溫哥就喜歡用這招‘考驗’新人，美其名曰熟悉歷史。嘖，其實就是下馬威。”

趙姐抿了口咖啡，眼神在彌米強作鎮定的臉上溜了一圈，慢悠悠地補充：“習慣就好。咱這兒的傳統，新人嘛，總得吃點‘憶苦思甜飯’。”語氣里的揶揄和置身事外毫不掩飾。

彌米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趙姐提醒，我會努力的。”她沒時間也沒心情去分辨趙姐這話是善意提醒還是純粹看熱鬧。時間像沙漏里的沙子，正飛速流逝。

深吸一口氣，彌米甩開雜念，打開電腦。

她先快速瀏覽了一遍溫文超甩給她的那份《歸檔整理要求》，條目繁多，格式嚴格。然后，她一頭扎進那堆故紙堆里。

瞬間，她被淹沒在紙頁的海洋中。

發脆的打印稿、字跡潦草的會議記錄、沾著咖啡漬的采訪提綱、內容混亂交叉的錄音轉寫稿……時間跨度從2008年到2010年，涉及四五個早已完結、甚至名字都陌生的項目。

紙張的氣味混雜著霉味和久遠的油墨味，撲面而來，嗆得她鼻子發癢。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高速運轉。

先按年份粗分！2008、2009、2010，三大堆。

再在每一堆里，按項目名稱篩選。

接著，把明顯是會議記錄的、采訪稿的、作者原始稿的、編輯修改批注的分開……光是完成這個初步的物理分類，就耗費了她整整一個下午。

手指被粗糙的紙張邊緣磨得發紅，頸椎開始發出抗議的酸疼。

窗外的天色徹底黑透，雷聲越來越近，終于，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窗上，瞬間連成一片水幕，將城市的霓虹暈染成模糊的光團。

編輯部里，下班的人聲漸漸稀少，最后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彌米快速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還沒走？”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彌米揉著發澀的眼睛抬頭，是李衛國。

他背著雙肩包，手里拿著車鑰匙，顯然是準備下班了。

他看著彌米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屏幕上密密麻麻打開的文件夾，又掃了眼窗外傾盆的暴雨，眉頭微蹙：“溫哥給的活兒？這量……有點離譜啊。”

彌米苦笑了一下，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嗯，明天一早就要交。”

李衛國沉默了幾秒，沒說什么安慰的空話，而是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這種陳年老稿，很多信息缺失是必然的。你按他要求整理就行，不必苛求完美還原。

關鍵是索引目錄的邏輯要清晰，讓以后的人能按圖索驥。

電子目錄文件名統一用‘年份+項目名+文檔類型’的方式，比如‘2009_商海沉浮_采訪稿_01’。

紙質版裝訂的時候，注意頁碼連續，用標簽紙分隔大類。”

他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都是實實在在的操作建議，“對了，錄音轉寫稿如果太亂，標個‘待核實’就行，別死磕。”

彌米疲憊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在沙漠里看到綠洲。這些經驗之談，比她一個人瞎摸索強太多了。

“謝謝李哥！太有用了！”她由衷地感激。

李衛國擺擺手，露出一點無奈的笑容：“加油吧。我先撤了，這雨看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注意安全。”

他看了一眼窗外如注的暴雨和彌米桌上那盞孤零零的臺燈，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

偌大的編輯部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彌米一人。

窗外的雨聲和空調的低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她定了定神，灌下一大口早已冷掉的速溶咖啡，苦澀的味道刺激著神經。

按照李哥的建議，她重新梳理思路，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

鍵盤敲擊聲再次密集地響起，混合著紙張翻動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午夜時分，雨勢漸小，但寒意透過玻璃窗滲進來。

彌米裹緊了薄薄的外套，眼睛干澀得發痛，只能頻繁滴眼藥水。

胃開始隱隱抗議，她才想起晚飯還沒吃。

翻遍抽屜，只找到半包不知何時剩下的蘇打餅干，就著冷水勉強咽下。

凌晨三點，電子目錄索引終于完成最后一個條目。

她仔細檢查了文件命名規則，確保邏輯清晰。

又強撐著精神，開始裝訂紙質文件。

打孔機單調的“咔嚓”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裝訂線圈穿過厚厚的紙頁，手指被勒出深深的紅痕。

最后，她拿出準備好的標簽貼紙，按照分類，工整地寫上項目名和年份，貼在每一冊裝訂本的脊背上。

當最后一冊文件被整齊地碼放在桌角，窗外已透出蒙蒙灰白。

雨徹底停了，濕漉漉的城市正在蘇醒。

彌米靠在椅背上，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把積攢了一夜的疲憊和濁氣全部吐盡。

身體像散了架，大腦一片空白，但看著那堆煥然一新、分門別類、貼好標簽的文件，和屏幕上結構清晰的電子目錄，一種近乎虛脫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做到了！在不可能的時間里，完成了這項“考古”級的任務！

早上八點五十分，彌米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勉強打起精神，抱著整理好的文件和存有電子目錄的U盤，走向溫文超的辦公室。

文件很沉，但她的腳步卻帶著一種挑戰成功的輕快。

溫文超已經在了，正慢條斯理地泡著一杯茶，熱氣氤氳。看到彌米進來，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溫主管，您要的文件整理好了。電子目錄在U盤里，紙質版按歸檔標準裝訂完畢。”

彌米將文件和U盤輕輕放在他辦公桌空著的一角，聲音盡量平穩。

溫文超這才放下茶杯，慢悠悠地拿起最上面一本裝訂好的文件冊。

他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動作隨意得像在翻一本過期雜志。

然后，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頁的頁腳處，不動了。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他翻動紙張的輕微聲響。

彌米的心，隨著他手指的停頓，也猛地懸了起來。

溫文超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射向彌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向下撇出一個極其刻薄的弧度。

他伸出食指，用力地點了點頁腳那小小的頁碼數字。

“頁碼字體，”他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種刻意放慢的、令人窒息的節奏，“誰讓你用TimesNewRoman的？我們公司所有歸檔文件，頁碼統一用Arial！這是基本規范！”

他“啪”地一聲將文件冊重重合上，那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如同驚雷。

“全部拆開！重新打頁碼！字體換成Arial！”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刮過彌米瞬間蒼白的臉，“下午兩點前，我要看到符合標準的文件！電子目錄里的頁碼標注也全部同步改過來！記住，細節決定成敗！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承擔更重要的工作？”

一股冰冷的氣流瞬間從彌米的腳底竄上頭頂，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熬了一整個暴雨通宵的疲憊、饑餓、強撐的精神，在這一刻被這輕飄飄的一句“頁碼字體錯誤”徹底擊潰。

委屈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直沖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鐵銹般的腥甜。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把那即將奪眶而出的液體逼回去。

不能哭。絕對不能在這里哭。

她低下頭，避開溫文超那審視而冰冷的目光，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只能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知道了，溫主管。”

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她伸出手，指尖冰涼，重新抱起那堆剛剛才被她視作“戰利品”的文件，沉甸甸的重量此刻壓得她手臂發酸，心口發堵。

她轉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出主管辦公室。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空間。

走廊里空無一人。

彌米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閉上眼，深深呼吸。

通宵未眠的眩暈感和被當眾羞辱的難堪交織在一起，胃里一陣翻攪。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因為強忍情緒而輕微打顫的聲音。

回到工位，她默默放下文件，看著那整齊的裝訂脊背。

一夜的心血，就因為一個頁碼字體……她猛地拉開抽屜，翻出拆訂器，動作帶著一股壓抑的狠勁，對著裝訂線圈用力壓了下去。

“咔嚓！”一聲脆響，線圈應聲而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