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大廈42層的落地窗,像巨大的取景框,將城市車水馬龍的喧囂壓縮成無聲的微縮模型。腳下地毯厚得吸走了所有足音,空氣里昂貴的香氛冰冷而疏離。這是集團總部的核心,一個彌米從未涉足、卻又無形中影響著她命運走向的地方。
“彌主編,陳副總請您進去。”助理笑容標準,推開厚重的實木門。
辦公室比想象中簡樸,沒有浮夸的陳設,唯有整面墻的頂天立地書柜,密密麻麻陳列著各個年代的書籍,散發著油墨和舊紙的沉靜氣息。
陳副總站在梯子上,正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本厚重泛黃的《辭海》。聽到動靜,他并未回頭,聲音溫和:“87年版的。有些冷僻字,現在的搜索引擎未必找得到。”他轉過身,銀灰色西裝剪裁合體,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帶著審視的笑意,“就像真正的好編輯,算法永遠替代不了那份對文字的敬畏與直覺。”
彌米接過他遞來的骨瓷茶杯,溫度恰到好處。她的目光掠過書桌一角,那里安靜地立著一臺黑膠唱片機,唱針懸停在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開篇樂章之上,蓄勢待發。
“知道為什么請你來嗎?”陳副總突然問,目光如探針。
“新文創孵化中心,”彌米迎上他的視線,聲音平穩,“但我不明白,為什么是我。”
仿佛一個無聲的指令,黑膠唱片機突然開始轉動,激昂雄渾的音符如同命運叩門般驟然炸響在寂靜的空間里。陳副總走向落地窗,巨大的玻璃幕墻映出他模糊的剪影:“集團上市在即,需要打通出版、影視、數字業務之間的壁壘,打造全新的內容生態。”他轉過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份文件,“而你是唯一一個,既深諳內容本質,又用‘韌性之光’證明了能打破部門藩籬、凝聚人心的人。”
彌米翻開文件。借調函上,燙金的集團印章莊重而刺眼。薪資數字后面的零確實令人心跳加速,但真正讓她指尖微涼的是最后一行小字:“直接向董事會匯報”。
權力的階梯已悄然延伸至腳下。
“我需要考慮。”彌米合上文件,聲音聽不出波瀾。
“當然。”陳副總取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不過,有件事或許能幫你下決心。”他按下遙控器,投影幕布無聲降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份合同掃描件——《大唐懸疑錄》影視改編權授權書。彌米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本當年她熬夜逐字校對、傾注心血的暢銷書,改編項目負責人一欄,赫然簽著一個熟悉又刺眼的名字——溫文超!
“他的假釋期還沒結束吧?”彌米的聲音繃緊了。
“馮嵐總監特批的‘外聘顧問’。”陳副總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反射著屏幕的光,掩去了眼底的神色,“永盛影業的控股股東,是馮總監丈夫的表弟。”
茶杯里的水早已冰涼。彌米放下杯子,瓷器與玻璃桌面相碰,發出一聲清脆而突兀的輕響,在激昂的交響樂間隙格外清晰。
“什么時候入職?”她問,聲音平靜無波。
“聰明人的選擇。”陳副總嘴角勾起滿意的弧度,“下周一。”他拿起一張燙金的卡片,遞了過來,“另外,歡歡快到上幼兒園的年紀了吧?集團旗下的國際雙語幼兒園,校長是我太太。這是入園優先推薦卡。”
走出星辰大廈,初夏的陽光帶著灼人的溫度。彌米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家里的地址,卻在車子啟動前改了口:“師傅,麻煩先去金融街購物中心。”她在Gucci專柜的柔光下,挑了一條淺藍色底、繡著白色小馬駒的真絲方巾。
店員包裝時,彌米無意間從鏡中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趙雅楠正在不遠處的珠寶柜臺,對著燈光仔細端詳腕上一條細鏈。
“彌主編?”趙雅楠先發現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手腕一翻,將那條閃著細碎光芒的手鏈藏進了袖口,臉上瞬間堆起職業化的笑容,“來總部開會?”
彌米晃了晃手中的購物袋:“給歡歡買點小東西。剛才那條手鏈挺襯你氣質。”她語氣自然。
趙雅楠的表情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哦,這個啊…馮總監上周生日宴的伴手禮,全部門都有份。”她的解釋帶著一絲此地無銀的匆忙。
回程的出租車上,彌米拆開方巾的包裝,內襯標簽上清晰的“MadeinChina”讓她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手中這條近五千元的絲巾,與借調函上那誘人的年薪數字,都是這座高塔拋下的、裹著精致糖衣的誘餌。
手機震動,屏幕亮起。陳副總發來了《新文創孵化中心籌備方案》的郵件,在密密麻麻的抄送名單里,“馮嵐”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
推開家門,火鍋的香氣撲面而來。林遠正抱著歡歡坐在沙發上,柔聲讀著繪本。
三歲的小女孩看見媽媽,立刻像只快樂的小鳥撲過來:“媽媽!恐龍在月亮上跳舞啦!”彌米蹲下身,將女兒香香軟軟的小身體緊緊擁入懷中,臉頰埋在她帶著奶香的衣領里,深深吸了一口氣。歡歡迫不及待地要拆禮物,小手笨拙地扯開包裝紙,看到藍色絲巾上的小白馬,興奮地歡呼:“小馬!和童童姐姐的一樣!”
“童童姐姐?”彌米抬眼看向林遠。
林遠正往翻滾的紅湯里下肉片,聞言動作頓了頓:“對門鄰居家的孩子,上個月剛進那家國際雙語幼兒園。”他的目光掃過被歡歡丟在沙發上的絲巾標簽,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餐桌兩端的視線。彌米將借調函的內容、陳副總的話、以及偶遇趙雅楠的情形,緩緩道出。等她說完,歡歡已在她懷里沉沉睡去,小手還緊緊攥著新絲巾的一角。
“你怎么想?”林遠關掉了電磁爐,火鍋的喧囂戛然而止,房間里只剩下歡歡均勻的呼吸聲。
“像精心布置的陷阱。”彌米輕輕拍撫著女兒的后背,聲音壓得很低,“但如果我們不接招,編輯部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獨立性和資源,恐怕……”
林遠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調出集團復雜的股權結構圖:“陳志明持股8%,馮嵐5%,兩人若聯手,足夠在上市前攪動風云。”他放大一張董事會成員的合影,“注意到沒?在所有公開合影里,陳總是唯一一個,絕不會和馮嵐站在同一邊的人。”照片的角落,馮嵐胸前一枚碩大的鉆石胸針,即使在照片里也折射著冰冷的光。彌米腦中瞬間閃過趙雅楠藏起手鏈時那抹尷尬的神情。
“你覺得陳副總選我,是因為……”彌米沉吟。
“因為你親手扳倒了溫文超,天然站在了馮嵐的對立面。”林遠替她蓋好滑落的毯子,將歡歡的小手輕輕放進去,“但更重要的是——”他調出另一份圖表,是彌米接手編輯部后幾個核心項目的營收增長曲線,那陡峭上揚的箭頭極具說服力,“你和你重塑的團隊,用實打實的成績證明了價值。連續兩年超30%的增長率,在集團都是獨一份。”
歡歡在夢中翻了個身,絲巾滑落在地毯上。彌米彎腰去撿,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涌上喉嚨。她捂著嘴沖進洗手間,對著盥洗池干嘔起來。抬起頭時,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如紙。林遠不知何時跟了進來,默默遞過來一支未拆封的驗孕棒。
“四周半。”他看著彌米,聲音低沉而清晰,“今天早上剛確認。”
水龍頭嘩嘩作響,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指尖。彌米捧起水拍在臉上,試圖壓下翻騰的胃部和心頭的驚濤駭浪。她聽見林遠在身后,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別去了,米米。我們不需要冒這個險。”
“不行。”彌米關掉水,抹去臉上的水珠,轉過身,眼神是林遠熟悉的、被逼到絕境后反而淬煉出的堅定,“現在退一步,歡歡將來要面對的職場,只會比今天更糟。”
深夜,臥室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彌米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編輯部工作交接清單。身邊,歡歡睡得香甜,發出細微的鼾聲。林遠為她披上一件薄外套,目光落在清單上趙雅楠的名字:“真要帶她上去?她收過馮嵐的東西。”
“正因如此。”彌米點開編輯部云盤,調出趙雅楠近半年的選題策劃案和銷售數據對比圖,“你看她主導的這些項目,表面迎合市場熱點,但核心都在深挖文化內涵和內容品質。”她用鼠標圈出幾個關鍵點,“銷量前十里有六個是她頂著壓力保住的冷門題材,用戶粘性和口碑評價都極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好內容,也懂得如何在規則下保護它們。”
林遠挑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你在培養接班人?”
“我在尋找同盟。”彌米合上電腦,屏幕的光暗下去。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她臉上投下一道清冷而堅定的光痕,“真正能改變這片叢林規則的,從來不是單打獨斗的英雄,而是一群目標一致、懂得協作的狼。”
次日清晨,彌米比往常提前一小時抵達編輯部。當趙雅楠端著那杯熟悉的星巴克推門而入時,一眼便看見自己辦公桌中央,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深藍色的文件夾。文件夾的封面,貼著一張醒目的黃色便利貼,上面是彌米清雋有力的字跡:
主編工作清單(含核心系統密碼權限)
——想清楚再打開。
趙雅楠的手指懸停在文件夾邊緣,指尖微微蜷縮,眼神復雜地變幻著。
就在這時,彌米抱著一個裝了一半私人物品的紙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顯然準備離開。
“早會你來主持,我有事先走。”她的語氣平常得像在交代一件日常工作。
“等等!”趙雅楠幾乎是脫口而出,幾步追到電梯口,“彌米!你這是什么意思?”
電梯門發出“叮”的一聲輕響,緩緩向兩側滑開。彌米抱著紙箱,在踏入電梯前,腳步頓住。她轉過身,目光穿透清晨略顯清冷的空氣,直直地望進趙雅楠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慌亂的眼睛里,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意思是,現在開始,你就是這群狼的頭狼了。”
電梯門無聲合攏,金屬門板映出趙雅楠怔立當場的剪影。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下那條冰涼的鏈子,又回頭看向辦公桌上那個沉甸甸的文件夾,眼神中最后一絲猶豫被一種破釜沉舟的銳利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