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集團總部，27層。
空氣里飄浮著新地毯和昂貴香氛混合的冰冷氣息。彌米站在掛著嶄新金屬門牌的辦公室前，上面清晰地刻著「文創孵化中心總監」。金屬的光澤映出她沉靜的面容。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砰！”
色彩鮮艷的彩帶毫無征兆地炸開，繽紛的碎屑紛紛揚揚落下。七八張陌生的面孔擠在辦公室里，手里端著香檳杯，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公式化的熱情笑容。
“熱烈歡迎彌總監！”為首一個約莫四十出頭、西裝筆挺的男人快步上前，眼角堆著笑紋，伸出手，“鄙人鄭國濤，影視部負責人。以后咱們可就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了！”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熟絡。
彌米接過遞來的香檳杯，指尖冰涼。目光迅速掃過這間屬于她的新領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CBD全景，如同一個巨大的微縮模型；寬大的辦公桌上擺放著最新款的MacBookPro；靠墻的書架空空蕩蕩，只孤零零地立著一本厚重的《星辰集團企業文化手冊》。一種被精心布置卻又缺乏根基的懸浮感撲面而來。
“太隆重了，鄭總?！睆浢状浇菑澠鹎〉胶锰幍幕《?，聲音溫和卻帶著距離感，“初來乍到，還得多仰仗各位前輩指點?！?/p>
“那是必須的！”鄭國濤用力拍了拍手，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有些突兀，“巧了！正好今天影視部在審《大唐懸疑錄》的初剪樣片，彌總監是原著資深編輯，正好一起把把關？導演和制片都在等著呢！”
《大唐懸疑錄》。溫文超負責的項目。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彌米緊繃的神經。
“榮幸之至。”彌米將幾乎沒動的香檳杯輕輕放在空蕩的辦公桌上，“不過，我可能需要先熟悉一下項目材料……”
“哎呀，看片子要什么準備？現場感受最直觀！”鄭國濤不由分說地攬住彌米略顯僵硬的肩膀，半推半引地將她帶離辦公室，力氣大得不容拒絕，“走走走，別讓大家久等！”
放映室里光線昏暗，只有巨大的屏幕亮著光。
屏幕上，飾演男主角的演員正用抑揚頓挫卻略顯浮夸的腔調念著臺詞：“這大唐的官制啊，核心便是尚書省統領下的六部二十四司……”
彌米猛地坐直身體，后背離開椅背。
——錯了！
她清晰地記得，原著中她負責校對并最終確認的版本，這里明確依據《唐六典》更正為“二十八司”！這個歷史細節的錯誤，在她當初和溫文超那場激烈的爭執中，是她堅持并最終獲得作者認可的勝利點之一。
“暫停一下?！睆浢椎穆曇舨桓撸瑓s在寂靜的放映室里異常清晰。她舉起手。
畫面定格。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鄭國濤側過頭，鏡片后的眼睛瞇了起來：“哦？彌總監對唐史也頗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睆浢咨裆届o，迅速調出手機里存儲的電子版合同和當時與作者的溝通郵件記錄，“但我負責這本書終校時，曾就此處細節專門查閱過《唐六典》并咨詢了唐史專家，最終確認并修改為‘二十八司’。合同附件里有作者簽字確認的修改稿?！彼龑⑹謾C屏幕轉向鄭國濤的方向。
角落里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書是書，影視是影視嘛！”一個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翹著二郎腿，語氣輕佻，“觀眾誰在乎這個細枝末節？再說了，我們請的歷史顧問可是正兒八經的北大教授！”他胸前的名牌在屏幕微光下隱約可見：永盛影業制片主任·王磊。
——溫文超的人。
“觀眾或許不會深究?！睆浢椎哪抗鈴耐趵谏砩弦崎_，重新看向鄭國濤，嘴角帶著一絲極淡的、沒有溫度的笑意，“但在這個信息透明的時代，一旦有懂行的網友或歷史博主發現并指出這個錯誤，熱搜標題很可能會是‘星辰集團出品歷史劇篡改史實’?！彼呎f邊點開手機微博，熟練地輸入“歷史劇錯誤”，瞬間跳出十幾條言辭激烈的吐槽帖和罵戰。
鄭國濤臉上那程式化的笑容徹底僵住，眼神閃爍不定。
散會后，壓抑的氣氛讓彌米有些胸悶。她走進茶水間，想沖杯咖啡提神，卻意外地撞見了馮嵐。
女人穿著一身當季的香奈兒套裝，正慢條斯理地往一個精致的骨瓷杯里丟著幾顆紅艷艷的枸杞。聽到腳步聲，她頭也沒抬，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腔調：“聽說彌總監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到了《大唐懸疑錄》的片場？年輕人，果然有沖勁?！?/p>
“只是職業習慣，不想看到集團的項目留下硬傷?！睆浢装聪驴Х葯C按鈕，聲音平穩無波，“馮總監也喝枸杞茶？養生之道？”
“年紀大了嘛，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瘪T嵐這才抬眼看向彌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彌米依舊平坦的小腹掃過，“不像你，懷孕了還能這么……拼?！?/p>
彌米握著咖啡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她懷孕的消息，連人力資源部的正式備案都還沒做！馮嵐的消息靈通得可怕！
“馮總監的消息真是靈通?！睆浢锥似鹂Х?，熱氣氤氳著她的眉眼，“不過醫生說，適當的工作節奏反而有利于胎兒發育?！?/p>
“是嗎？”馮嵐突然向前一步，逼近彌米，身上濃烈的香水味瞬間壓過了咖啡的香氣。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冰冷的黏膩感，“那你知道不知道，溫文超的假釋考察期評估報告，最終是由集團——具體點說，是由我負責的部門——出具意見的嗎？”
咖啡杯在托盤上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顫響。
“所以呢？”彌米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所以啊——”馮嵐臉上那虛假的笑意加深，她伸出手，看似親昵地拍了拍彌米的肩膀，力道卻不輕，“大家在一個鍋里吃飯，互相行個方便，對誰都好，你說是不是？”她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轉身搖曳生姿地離開了茶水間。
茶水間只剩下彌米一人。她放下咖啡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寒意。她走到洗手池前的鏡子前，裝作整理衣領，指尖卻在領口內側仔細摸索。果然，在靠近第二顆紐扣的位置，觸碰到一個異常微小的、冰冷的金屬凸起——一枚偽裝成普通紐扣的微型攝像頭！
深夜十點，孵化中心的辦公區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彌米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她埋首于堆積如山的項目資料中，孕期的疲憊陣陣襲來。
“咔嗒。”
一聲輕微的異響從辦公桌抽屜里傳來。
彌米動作一頓，警惕地抬起頭。她屏住呼吸，緩緩拉開那個存放重要文件的抽屜。
里面沒有文件。
只有一疊被翻得有些陳舊、用紅筆密密麻麻批改過的打印稿。最上面那張，赫然是《大唐懸疑錄》第87頁的校對稿！正是當年她和溫文超爭執不下的“二十八司”問題所在！那些熟悉的、屬于溫文超的刻薄批注依舊刺眼。
但此刻，在那些舊的紅批旁，多了一行新的字跡！
那字跡狂亂、扭曲，力透紙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和恨意：
「你以為贏了嗎？」
一股寒氣瞬間從彌米腳底竄起！她猛地抓起外套沖出辦公室，卻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電梯口撞見了正在收拾工具的清潔阿姨。
“阿姨，請問剛才有人進過我辦公室嗎？”彌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啊？沒有?。俊卑⒁堂Ｈ坏負u頭，隨即又想起什么，“哦！等等！大概半小時前吧，是有一個男的，戴著帽子，低著頭，說是有文件要送給你，放你桌上了……我看他好像挺急的，就沒多問?！?/p>
“長什么樣？您還記得嗎？”
阿姨努力回憶著：“挺瘦的，臉色不太好，走路好像還有點…咳，咳嗽挺厲害的。對了！”她比劃了一下左手，“他這邊手，好像不太利索，拿東西的時候有點抖……”
——是溫文超！
公開的報道提過，他在獄中與人沖突導致左臂神經永久性損傷！細節完全吻合！
彌米的心沉到谷底。她快步返回辦公室，反鎖上門，在燈光下仔細翻看那疊稿紙。紙張散發著淡淡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在最后一頁稿紙的右下角，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她又發現了一行更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字跡：
「明晚8點，西堤釣臺。帶《守藝者》原始合同。」
西堤釣臺？那是城郊廢棄碼頭附近一個荒涼的觀景臺！
彌米立刻撥通林遠的電話。
“你瘋了？！”林遠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和擔憂，“溫文超剛出獄就找你？這絕對是個陷阱！他恨你入骨！你不能去！”
“但他手里可能有馮嵐的把柄！”彌米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聲音異常冷靜，“而且……我想知道，他為什么執著于《守藝者》？這本書和他有什么關系？”她無意識地摩挲著抽屜里那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批改稿。
電話那頭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過了許久，林遠低沉的聲音才緩緩傳來，帶著洞悉人性的沉重：
“因為《守藝者》，是他永遠無法抹去的恥辱柱。你還記得當初扳倒他時，那份最致命的證據是什么嗎？”
彌米怔住了，一個塵封的畫面猛地撞進腦海。
——是實習生小林偷偷錄下的音頻！錄音里，溫文超正用極其粗暴的語氣，命令驚恐的實習生篡改《大唐懸疑錄》的印刷量和銷售數據！那份偽造的數據報告，正是將他釘死在“專業失德”恥辱柱上的鐵證！
“他恨的，或許不是你舉報他?！绷诌h的聲音像冰冷的潮水，浸透了彌米的耳膜，“他恨的是，你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了他作為一個編輯在專業誠信上的徹底破產。這比任何職位或權力的喪失，更能摧毀他這種人扭曲的自尊?！?/p>
窗外，一架夜航的客機正掠過城市上空，機翼上閃爍的紅燈，在深邃的夜幕中如同凝固的血珠，又像無聲的、冰冷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