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嵐被董事會勒令停職調(diào)查的當(dāng)天,星辰大廈27層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暴風(fēng)雨過后的死寂。空氣里還殘留著她慣用的昂貴香水的尾調(diào),混合著文件被粗暴翻動的塵埃氣味。
彌米站在馮嵐那間曾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辦公室門口,冰冷的視線掃過里面的一片狼藉。行政部的員工像處理瘟疫源般小心翼翼,將馮嵐的名牌、鑲著金框的合影、幾套熨帖的香奈兒套裝,一件件塞進印著“星辰集團”標(biāo)志的硬紙箱里。
角落里,一臺碎紙機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煩的嗡鳴,貪婪地吞噬著紙張,吐出細碎蒼白的紙屑,如同下了一場無聲的、絕望的雪。
“彌總監(jiān)。”一個行政助理怯生生地靠近,聲音壓得極低,“陳副總請您…現(xiàn)在去他辦公室一趟。”
彌米微微頷首,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鎖定在碎紙機的出口——那里,一張被機器鋸齒卡住的半截紙片,正徒勞地掙扎著。紙片上,殘留著打印體的字跡和一部分表格。彌米俯身,指尖在冰冷的碎紙邊緣掠過。雖然患者姓名欄被無情裁去,但一行加粗的日期卻清晰得刺眼:
2023年5月15日
——正是她接到總部調(diào)令,踏入星辰大廈的第一天。
“這是誰的?”彌米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助理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撲過去,慌亂地將那半張紙扯下,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泛白:“是…是馮總監(jiān)的私人物品!按規(guī)定…必須徹底銷毀,不能外泄……”她眼神閃爍,不敢直視彌米。
彌米沒有再追問。她只是沉默地掏出手機,鏡頭對準(zhǔn)那殘破的紙片,清晰地拍下了那行決定命運的日期。冰冷的屏幕光,映著她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
陳副總那間象征著頂層權(quán)力的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罕見地緊閉著。彌米推門而入,一股醇厚、復(fù)雜、帶著歲月沉淀感的酒香撲面而來,瞬間蓋過了大廈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
陳志明背對著她,站在恒溫酒柜前,手中正緩緩轉(zhuǎn)動著一瓶深琥珀色的液體。瓶身上,1945年的標(biāo)記如同一個沉默的勛章。
“知道為什么這瓶酒,抵得上一個小編輯十年的薪水嗎?”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他舉起酒瓶,對著頂燈,深紅色的酒液在剔透的玻璃中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暈,“不是因為它的口感多么無與倫比。而是1945年…那是戰(zhàn)爭結(jié)束的年份。勝利的味道,總是沾染著硝煙與血淚,所以…它昂貴得令人窒息。”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將兩只晶瑩剔透的水晶杯放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深紅的酒液注入杯中,像凝固的血。“嘗嘗?勝利的滋味。”
他推了一杯到彌米面前。
彌米的目光掃過那杯價值不菲的液體,沒有伸手:“我是編輯,陳副總。只懂字里行間的刀光劍影,不懂財務(wù)迷宮里的暗流洶涌。”
“但你懂人心。”陳志明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贊賞的笑意,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他拉開辦公桌最上層的抽屜,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zhǔn),取出一本封面泛黃、書脊磨損嚴重的《尤利西斯》。“首版。扉頁上,有喬伊斯本人留下的墨跡。”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書脊,如同撫過情人的肌膚,“放在拍賣行,換來的錢,足夠在最好的學(xué)區(qū)買一套三居室,讓你的歡歡贏在起跑線上。”
他將書輕輕放在桌上,與那杯紅酒并排:“財務(wù)總監(jiān)的權(quán)限,能洞悉集團所有資金的流向——包括三年前,溫文超負責(zé)的那個項目里,那筆‘不翼而飛’的巨額版權(quán)預(yù)付款。那筆錢,最終流向了哪里,又滋養(yǎng)了誰的野心?”他身體微微前傾,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洞穿一切的壓迫感,“董事長這些年,手伸得…有點太長了。”
彌米的心臟猛地一沉。他并非僅僅要清理馮嵐,他要借她的手,直搗黃龍,扳倒董事長!這瓶紅酒,這本價值連城的孤本,都是誘餌,也是無聲的威脅。
“聰明人,不必把話說得太透,那會失了美感,也…容易留下把柄。”陳志明端起自己那杯酒,輕輕晃動著,血紅的液體在杯壁上留下粘稠的痕跡,折射出頂燈冰冷的光,“明天上午十點,董事局例會。我希望在那之前,聽到你深思熟慮后的…合作意向。”
他抿了一口酒,喉結(jié)滾動,仿佛在品嘗權(quán)力的甘醇,“你的位置,決定了你看到的風(fēng)景。是繼續(xù)在字句里爬格子,還是…登高望遠?”他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如同驚雷。
幼兒園放學(xué)的鈴聲清脆地響起,鐵藝大門打開,涌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歡歡像一顆歡快的炮彈,舉著一張色彩斑斕的蠟筆畫,炮彈般沖向彌米:“媽媽!看!我的小白馬!像不像藍藍?”
畫紙上,一匹線條稚拙的白色小馬昂著頭,脖子上系著一條歪歪扭扭的藍色方巾。
然而,彌米的瞳孔驟然收縮——在畫紙的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被歡歡用棕色蠟筆涂抹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頭上還戴著一頂歪歪的帽子。
“歡歡,這是誰呀?”彌米蹲下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歡歡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回答:“是那個叔叔呀!他老在校門口那邊看我,像木頭一樣站著…上次還給了我一塊好甜的糖呢!不過我沒要,老師說不可以吃陌生人的糖糖。”她的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和好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彌米的腳底竄上頭頂,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溫文超已經(jīng)死了!化成了灰燼!那現(xiàn)在,是誰在窺視她的女兒?馮嵐的爪牙?還是…新的威脅?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幾乎是顫抖著掏出手機,指尖冰冷地劃過屏幕,撥通了林遠的號碼:“林遠!歡歡說……說最近有個陌生男人在幼兒園門口……”
“彌米,冷靜點。”電話那頭,林遠的聲音異常沉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緊繃的銳利,“我知道。我已經(jīng)……跟了他三天了。”
彌米的心懸到了嗓子眼:“是誰?馮嵐的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林遠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復(fù)雜的疲憊和沉重:
“是……溫小滿。”
城郊邊緣,一片被城市遺忘的角落。低矮破敗的棚戶區(qū)如同匍匐的巨獸,散發(fā)著潮濕、腐朽的氣息。
彌米踩著泥濘的小路,在一間漏雨的平房前停下腳步。雨水順著銹蝕的鐵皮屋檐滴落,敲打著地面,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
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她看到了溫小滿。少女瘦削的身影蜷縮在昏暗的燈光下,正用一個小電鍋煮著廉價的泡面。簡陋的木桌上,攤開的東西讓彌米瞬間屏住了呼吸——那是歡歡幼兒園詳細的作息時間表,上面用紅筆圈出了接送時間;旁邊是彌米家庭住址的打印紙,字跡清晰;最刺眼的,是放在最上面的一把嶄新的美工刀,鋒利的刀刃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你想干什么?”彌米猛地推開門,聲音冷得像冰,身體卻緊繃如弓,擋在唯一的出口前。
溫小滿被突然闖入的身影驚得一顫,猛地抬起頭。那一刻,彌米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溫文超——那雙眼睛里燃燒著同樣的偏執(zhí)、仇恨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
“干什么?”少女的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怨毒,“我哥哥被你毀了!坐了三年牢!出來就剩半條命,最后死得不明不白!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憑什么?”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猛地抓起桌上的美工刀,刀尖對準(zhǔn)彌米,也仿佛對準(zhǔn)了無形的命運,“他死了,你們倒好!升官的升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憑什么?我要讓你也嘗嘗……嘗嘗失去最在乎的東西是什么滋味!很公平!不是嗎?”刀刃在她手中微微顫抖,折射出她眼中破碎的淚光。
“你哥哥是馮嵐害死的!”彌米厲聲喝道,試圖刺破她瘋狂的執(zhí)念,“是她買通了獄醫(yī),是他親手拔掉了你哥哥活下去的可能!”
“可把他送進地獄入口的,是你!”溫小滿尖聲反駁,淚水終于決堤,“是你舉報了他!是你讓他進去的!他在里面受的苦,挨的打,咳的血……都是因為你!你憑什么活得心安理得?”她握著刀的手向前逼近了一步,帶著不顧一切的絕望。
彌米的心臟被狠狠揪緊。她沒有后退,反而迎著那冰冷的刀鋒,緩緩地從隨身挎包里拿出了一樣?xùn)|西——那本封面磨損、頁角卷邊的《守藝者》終版校對稿。她小心翼翼地翻開,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一直翻到最后一頁。溫文超那用盡生命最后力氣寫下的、顫抖卻無比清晰的紅字,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給小滿:書比人長壽。”
空氣仿佛凝固了。
“當(dāng)啷”一聲脆響。
那把閃著寒光的美工刀,從溫小滿僵直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少女眼中的瘋狂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悲涼。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沿著斑駁掉皮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墻角,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她埋著的膝蓋間溢出,如同受傷的幼獸在絕望的寒夜里哀鳴,充滿了無處可去的痛苦和巨大的、無法填補的失落。
次日,上午十點整。星辰集團頂層,董事局會議室。
巨大的環(huán)形會議桌旁,氣氛凝重。陳志明坐在主位旁,手指有節(jié)奏地輕叩著光滑的桌面,目光頻頻掃向腕上價值不菲的手表,又瞥向會議室緊閉的大門。其他董事或低聲交談,或翻看文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等待審判的焦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彌米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
陳志明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一絲陰霾掠過眼底。終于,他的秘書腳步匆匆地推門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陳志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揮了揮手,秘書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陳志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掃過全場,“彌總監(jiān)臨時請假了。理由是……家里孩子突發(fā)高燒。”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咀嚼這個理由的真實性,隨即指向會議桌中央,“不過,她留下了一點東西。”
眾人的目光隨之落下。桌面上,安靜地躺著一個普通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信封旁邊,是那本他們都不陌生的、封面磨損的《守藝者》終版校對樣書。
陳志明拿起信封,拆開。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打印紙,上面是彌米清晰利落的字跡,簡潔得近乎冷酷:
“陳副總:
我選擇當(dāng)一名編輯,而不是劊子手。
另:終校稿第178頁空白處,您或許能看到溫文超真正想保護的人,并非馮嵐。”
陳志明的瞳孔驟然收縮!一種被愚弄和被看穿的怒意瞬間涌上心頭,但被他強大的自制力強行壓下。他幾乎是粗暴地抓過那本厚厚的校樣稿,迅速翻到第178頁。頁面正文的空白處,布滿了溫文超用紅筆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校對符號和修改意見。那些長短不一的刪除線、增補符號、疑問標(biāo)記……在陳志明銳利的審視下,它們排列的間隔和組合,突然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非自然的規(guī)律感!
這是……密碼!
陳志明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過濾掉所有文字內(nèi)容,只專注于那些紅色符號的排列形態(tài)。刪除線(—)代表“劃”(-),疑問圈(○)代表“點”(.),增補符(∧)……他迅速在腦中將其轉(zhuǎn)換成摩爾斯電碼的點和劃!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隨著破譯在桌面上輕點。片刻后,一個名字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混亂的思緒中,如同冰冷的子彈擊中了他:
董事長女兒
陳志明握著書稿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頭頂。溫文超這個瘋子!他根本不是被馮嵐控制,他是在用自己當(dāng)盾牌,保護著董事長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而彌米……她不僅拒絕了他的交易,還反手將這顆足以炸毀整個董事會的炸彈,輕飄飄地塞回了他手里!
窗外,連日陰霾的天空終于被一股頑強的力量撕開了一道口子。金色的陽光如同利劍般穿透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強勢地潑灑進來,照亮了會議室里每一張驚疑不定的臉,也照亮了陳志明鏡片后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
新落成的“守藝志”文化空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澄澈的藍天。彌米抱著已經(jīng)退燒、恢復(fù)了活力的歡歡站在門口。歡歡的小臉貼著玻璃,好奇地看著里面。
“媽媽,好漂亮呀!”她指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和媽媽的影子,咯咯地笑。
彌米緊了緊抱著女兒的手臂,目光投向展館深處。序廳最醒目的位置,在一個鋪著深藍色絲絨的玻璃展柜里,靜靜地躺著一支筆尖磨損的紅色水性筆。旁邊的標(biāo)簽上,一行簡潔而有力的銘文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敬畏專業(yè),守護初心。”
——致所有在喧囂中堅守的內(nèi)容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