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帶來的短暫振奮,很快被日常的瑣碎與壓力取代。
貴族夫人的訂單激增,工坊里堆滿了待裁剪的昂貴面料,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郁的松節(jié)油和真絲氣息。
四月的巴黎,雨水似乎無窮無盡,將整座城市浸潤成一塊濕漉漉的藍絲絨?,敽趨^(qū)老巷的石板縫隙里,青苔在雨水的滋養(yǎng)下越發(fā)蔥郁,潮濕的空氣里,木樨的甜香與舊木頭、染料的復(fù)雜氣味交織,沉淀出一種屬于老工坊的獨特氛圍。
蘇黎蹲在工坊角落的木凳上,膝蓋抵著斑駁的橡木桌沿,正對著新一批攤開的真絲綃料出神。
這是另一件高定禮服的料子,藏青的底色上,銀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在窗外透入的、被百葉窗切割成菱形的微光下幽幽閃爍。然而,原設(shè)計稿上那標(biāo)志性的、硬邦邦的鯨骨墊肩,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沉重符號,壓在她的心頭。
“阿黎,”
程硯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在工坊門口響起,他發(fā)梢微濕,顯然剛從外面回來,“禮拜四有空嗎?帶你去個地方。”
蘇黎抬起頭,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抬頭看了看墻上掛著的日歷,走過去在4月11日上面畫了個圈:
“今天是禮拜天,下周四!”
頓了頓:
“哪里?工坊的活兒……”
“一個讀書會。”
程硯秋快步走近,壓低聲音,眼里閃爍著邀請的光芒,“在左岸,塞納河邊的地下室里。相信我,你會需要的。那里……有不一樣的空氣。”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桌上那象征束縛的墊肩設(shè)計稿。
蘇黎的心微微一動。連日埋頭于針線與布料之間,精神確實如同被無形的高定“規(guī)矩”所禁錮。她想起了程硯秋之前提到的建筑結(jié)構(gòu)、力學(xué)之美,想起了他總能帶來意想不到的視角。
“不一樣的空氣?”
這個誘惑讓她最終點了點頭。
暮色轉(zhuǎn)暗,初夏的巴黎左岸像杯泡開的碧螺春,梧桐新葉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落進塞納河,連空氣都浸著潮濕的紙墨香。程硯秋帶著蘇黎穿過塞納河上古老的石橋,拐進左岸迷宮般的小巷。
“到了”。
程硯秋停在一扇斑駁的木門前,門楣上掛著塊掉漆的銅牌,用花體字刻著“夜航船”。
他伸手叩了叩門,指節(jié)敲在木頭上的聲音悶而沉,像敲在某個沉睡的秘密上。
門開了條縫,露出半張染著靛藍顏料的臉。是個戴貝雷帽的男生,眉骨處沾著星點油彩:
“程,你可算來了?!?/p>
他側(cè)身讓路時,蘇黎聞到了松節(jié)油混著舊書的味道
——是畫室特有的氣息。
地下室的臺階很陡,蘇黎扶著墻往下走,指尖觸到潮濕的磚縫。燈光從頭頂?shù)拿河蜔袈┫聛?,在墻面投下?lián)u晃的影子,像極了前世在奧賽博物館看過的《星月夜》,只是這里的筆觸更粗糲,帶著生活本身的毛邊。
“來,我給你介紹?!俺坛幥锏穆曇粼陬^頂響起。蘇黎抬頭的瞬間,撞進一片溫暖的喧囂里
——靠墻的木桌上擺著搪瓷杯和半塊黑面包,杯沿沾著咖啡漬,像朵褐色的云。
三個大學(xué)生圍坐在褪色的波斯地毯上,其中一個穿墨綠針織衫的女生正捧著本《惡之花》朗讀:
“所有的玫瑰都變成了血滴/所有的夜晚都變成了深淵......”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穿透力,驚得墻角的銅燭臺晃了晃,投下的影子在《局外人》的書脊上跳動。
“這是索菲,哲學(xué)系的。”
程硯秋指了指正在翻書的男生,“皮埃爾,美術(shù)學(xué)院的,總說畢加索被高估了。”
皮埃爾抬頭,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兩條縫,沖蘇黎晃了晃手里的炭筆:
“等會給你看我新畫的《熨斗與高定》,保證比你的裙子還生動。“
另一個穿牛仔外套的男生抱著吉他,琴弦在指尖撥出不成調(diào)的旋律:“安靜!該聽米歇爾的詩了?!?/p>
米歇爾是個扎著麻花辮的姑娘,她合上書,抬頭時眼睛亮得像剛擦過的銀器:
“今天讀加繆。”
蘇黎找了個角落坐下,膝蓋抵著粗木桌沿。她注意到四周的墻面——與其說是裝飾,不如說是涂鴉墻:有人用紅漆畫了扭曲的人體,脊椎骨像被拉長的琴弦;有人用藍漆潑出破碎的幾何圖形,碎片里隱約能看出蒙娜麗莎的輪廓;最顯眼的位置,用金漆寫著“時尚會消逝,文字永存”,字跡邊緣沾著咖啡漬,像是匆忙中寫下的。
“蘇小姐?“
蘇黎轉(zhuǎn)頭,看見皮埃爾舉著炭筆站在她面前。他的畫板上已經(jīng)有了草稿:一個穿真絲旗袍的女子,肩部線條流暢如溪澗,旁邊寫著“東方褶皺·解構(gòu)主義。”
“程說你對布料有魔法,“
他撓了撓翹起的發(fā)梢,“能讓我看看嗎?“
還沒等蘇黎回答,米歇爾的聲音從朗讀聲中飄過來:
“斯萬的愛情像件不合身的禮服——”
她合上書,目光掃過蘇黎,
“波德萊爾說'時尚是丑陋的,所以我們每半年就要改一次',但加繆的默爾索更像件被遺忘的外套,掛在衣柜最深處,卻藏著最真實的溫度。”
蘇黎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桌沿的木刺。前世她在博物館修復(fù)老旗袍時,曾見過類似的涂鴉
——1930年代上海霞飛路的裁縫鋪墻上,學(xué)徒們用剩線頭畫過“旗袍與幾何“的圖案。
此刻皮埃爾畫紙上的褶皺,與她改良禮服時用的活褶竟有七分相似。
“在想什么?”
程硯秋不知何時坐在了她對面,手里捧著本硬殼書,封皮磨得發(fā)白,正是《追憶似水年華》。他翻開某頁,指腹點了點:
“斯萬在奧黛特的晚會上聞到茉莉香,突然明白愛情像件不合身的禮服——太緊會勒疼,太松會滑落。”
他把書推過來,“你看這段?!?/p>
蘇黎低頭,看見書頁間夾著張便簽,字跡是鋼筆寫的,墨色有些暈染:
“時尚會消逝,文字永存——但或許,它們可以互相證明存在。”
便簽邊緣沾著淺藍顏料,像是被水彩筆掃過。
“誰寫的?”
她抬頭問程硯秋。
他笑了笑,指節(jié)抵著下巴:
“上周讀書會結(jié)束后,有人悄悄夾進去的?!?/p>
他的目光落在她膝頭的真絲綃料上——那是她改良禮服剩下的邊角料,褶皺在燈光下泛著珍珠光,“或許寫便簽的人,也見過這樣的褶皺。”
地下室的溫度突然升高了些。索菲朗讀的聲音里帶著顫音: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寧肯避免與他們來往。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
皮埃爾突然舉起畫板:
“看!”
他的炭筆在紙上游走,幾筆就勾出蘇黎的側(cè)影——穿墨綠緞面旗袍,肩部線條流暢,發(fā)間別著枚翡翠簪子,“這就是我剛才想的!把東方的活褶放進西方的禮服,就像把波德萊爾的詩縫進加繆的小說里?!?/p>
“皮埃爾!”
米歇爾扔過去個軟墊,“你又把藝術(shù)和時尚混為一談了?!?/p>
她轉(zhuǎn)向蘇黎,眼神突然認真起來,“不過說真的,上周我在蒙馬特看展,有件1920年代的旗袍,肩部的褶皺和你說的'活褶'特別像。那是中國裁縫的手藝嗎?”
蘇黎的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她在檔案館查資料時,見過張老照片:1927年上海霞飛路,穿月白旗袍的女子站在裁縫鋪前,懷里抱著個襁褓
——那是曾祖母抱著祖父。照片背面寫著“蘇蕓·霞裳繡莊”,而“霞裳”的招牌,正是以活褶工藝聞名。
“算是吧?!?/p>
她把邊角料攤在桌上,“用蘇繡的'搶針'技法,把兩股絲線交叉穿過,形成有彈性的褶皺。蒸汽熨燙后能固定形狀,抬手時又會自然舒展?!?/p>
“像拱橋的弧度!”
程硯秋突然說。他從書包里抽出本《建筑十書》,翻到某頁,“宋代《營造法式》里的'舉折之法',屋頂?shù)拈芙蔷褪沁@樣的弧度——既承重又美觀?!?/p>
他的手指點在圖上,“古人說'屋有舉折,衣服有褶',原來東西方的美學(xué)早就在講這個?!?/p>
米歇爾的吉他突然響了,這次不再是亂彈,而是段流暢的旋律。她跟著哼起來:
“時光像塊舊手帕/皺巴巴的/卻藏著最香的茉莉......”
索菲合上《惡之花》,目光掃過墻上的涂鴉:“你們發(fā)現(xiàn)沒?這里的每幅畫都在講矛盾——扭曲的人體在找平衡,破碎的幾何在拼完整,就像我們的生活?!?/p>
她看向蘇黎,“你在高定店做活,見過最矛盾的東西是什么?”
蘇黎想起前世在巴黎時裝周后臺,模特們穿著綴滿鉆石的禮服,卻總抱怨“肩膀被勒得喘不過氣"。她摸了摸桌上的活褶邊角料:
“大概是'規(guī)矩'和'自由'吧。高定講究規(guī)矩,但穿衣服的人想要自由。”
“說得好!”
皮埃爾舉起炭筆,“就像我的畫——線條要規(guī)矩,色彩要自由。”
他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我昨天去了趟跳蚤市場,淘到本1920年代的《時尚》雜志。里面有張照片,是個中國裁縫在教法國設(shè)計師做活褶?!?/p>
“真的?”
蘇黎的聲音發(fā)顫。
皮埃爾從書包里摸出本泛黃的雜志,封皮印著“LaModedeParis1927”。他翻到某頁,指著張黑白照片:
“看,這個穿旗袍的女士,肩部的褶皺和你說的'活褶'一模一樣。旁邊寫著'來自上海霞裳繡莊的蘇蕓女士'?!?/p>
蘇黎接過雜志,指尖觸到照片上的針腳
——那是蘇繡特有的“搶針“技法,每一針都帶著溫度。
照片背后有行小字:
“1927年5月,霞裳繡莊與巴黎時裝工會合作,首次將東方活褶引入高定?!?/p>
“原來曾祖母......”
她抬頭看向程硯秋,卻撞進他亮晶晶的眼睛里。
“所以你不覺得”
程硯秋拿起《追憶似水年華》,輕輕合上,“時尚和文字一樣,都是在講'存在'嗎?斯萬的愛情會消逝,但波德萊爾的詩永遠在說'我存在過';曾祖母的活褶會失傳,但這本雜志永遠在說'她存在過'?!?/p>
地下室的煤油燈突然閃了閃,光影在墻上跳動。
米歇爾的吉他聲停了,她望著蘇黎手中的雜志,輕聲說:
“或許我們讀書會,該給時尚留個位置?”
“好主意。”
皮埃爾把畫好的蘇黎側(cè)影像貼在“時尚會消逝“那行字旁邊,“就叫'存在的褶皺'?!?/p>
索菲笑著舉起咖啡杯:
“為存在的褶皺,干杯!”
杯盞相碰的聲音里,蘇黎摸出兜里的翡翠吊墜。這是祖母臨終前塞給她的,內(nèi)側(cè)刻著“1927·滬上繡莊“。此刻吊墜貼著她的皮膚,溫度透過布料傳來
——和曾祖母當(dāng)年縫活褶時,指尖的溫度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