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地下室時,夜已經深了。
塞納河的風裹著新翻的泥土香吹過來,程硯秋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車筐里塞著那本《追憶似水年華》。
蘇黎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像根連接兩個時代的線。
“在想什么?”
程硯秋突然回頭。
蘇黎望著他眼鏡片上的反光,笑了:“在想,下次讀書會,我能帶塊真絲綃料來嗎?”
“當然。”
他從車筐里抽出本書,封面是《營造法式》的法譯本。
“我還想借你本建筑圖冊
——里面有宋代屋頂的'舉折'圖樣,或許能幫你改進活褶。”
月光漫過圣日耳曼區的屋檐,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蘇黎摸了摸兜里的雜志,照片上的曾祖母正對著她笑。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內側縫著的活褶
——那些褶皺在月光下泛著珍珠光,像句沒說完的話,藏著1927年的針腳、1965年的燈光,還有無數個關于“存在“的秘密。
“程硯秋"
她輕聲說,
“你知道嗎?時尚和文字,真的都在證明存在。"
他停下腳步,轉身時自行車的鈴鐺輕響:“所以我才帶你來讀書會——因為存在需要見證,而見證需要彼此。”
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敲了十一下。
蘇黎望著左岸的燈火,突然明白:所謂穿越,不過是在某個時刻,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相遇。而此刻,她正握著這雙手,踩著這方土地,把曾祖母的針腳、祖父的銅熨斗、程硯秋的建筑圖冊,都縫進1965年的春風里。
自行車碾過石板路的聲音里,蘇黎聽見自己的心跳,和歷史的呼吸,終于合而為一。
五月的巴黎像塊被揉軟的藍絲絨,晨霧還未散盡,瑪黑區的石板路已被曬出淡淡的金斑。蘇黎蹲在工坊角落的木凳上,正用軟毛刷清理一匹藏青真絲綃料
——那是前日貴族夫人定制晚禮服剩下的邊角料,褶皺在刷子下漸漸舒展,像朵被溫水泡開的茉莉。
“阿黎!“
祖父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帶著點急促。
他抱著個粗布包裹,布角沾著星點線頭,是剛從倉庫翻出的舊物。
蘇黎抬頭,看見他鬢角的白發在晨光里泛著銀,突然想起前世在醫院陪護外公時,老人也是這樣,總把重要的東西裹在舊布里,說“老物件有老物件的魂”。
“夏帕瑞麗的助理來了。”
祖父把包裹擱在裁縫臺上,“說是要選塊料子改改,你跟我去搭把手。”
蘇黎站起身,膝蓋撞在木凳上,發出輕響。她拍了拍裙擺的褶皺
——那是今早試穿新改的斜紋軟呢時留下的,此刻被陽光一照,像道溫柔的疤痕。
工坊的門被推開時,風卷著梧桐絮涌進來。
穿卡其色套裝的女人站在門口,手里捏著頂草編帽,發梢沾著幾縷碎絮。她的目光掃過滿墻的布料,最后落在蘇黎膝頭的真絲綃料上:
“這就是蘇黎小姐?”
“我是安德烈,夏帕瑞麗女士的私人助理。”
女人伸出手,指尖帶著常年摸面料的薄繭,“上次您改良的斜紋軟呢套裝,夫人說像'被春風吻過的盔甲'。”
蘇黎握住她的手,觸感溫暖。
前世她在時尚雜志社實習時,也見過類似的助理——永遠帶著職業微笑,卻能在三秒內判斷出面料的價值。
“安德烈女士要看什么料子?”
祖父從包裹里取出匹斜紋軟呢,深灰底色上織著菱格紋,摸起來像塊硬石頭。
安德烈接過面料,在指尖輕抖兩下:
“這是香奈兒小姐去年的舊樣,她嫌菱格紋太硬,想改改。”
她抬頭看向蘇黎,“聽說您最擅長讓'硬邦邦的東西變軟'?"
蘇黎的指尖輕輕撫過菱格紋。前世她在奧賽博物館看過香奈兒的舊作,那些菱格紋確實像被凍住的波浪
——漂亮,卻不夠生動。
“菱格紋本身沒問題,”
她輕聲說,“但亞洲人的肩寬比歐洲人窄3厘米,硬挺的菱格會在腋下卡出褶皺,像道不自然的疤。”
祖父的眉毛皺成了川字:“胡鬧!這是香奈兒的經典,改了就不是香奈兒了!”
他拍了拍面料,“當年你曾祖母給霞飛路的太太們做旗袍,也說過'老規矩不能破'。”
蘇黎想起前世在檔案館看到的老照片:
1927年上海霞飛路,穿月白旗袍的曾祖母站在裁縫鋪前,懷里抱著個襁褓
——那是祖父。
照片背面寫著“阿蕓·霞裳繡莊”,而“霞裳“的招牌,正是以“活褶“工藝聞名。此刻祖父的話,像根細針扎在她心上
——原來有些堅持,本身就是矛盾的。
“可夫人昨天試穿時,”
安德烈突然開口,”抬手時腋下的布料鼓成了小包。”
她從隨身帶的牛皮紙袋里抽出張照片,“您看,這是夫人的助理拍的。”
照片里的斜紋軟呢外套掛在衣架上,腋下位置果然鼓著塊不自然的褶皺,像只鼓脹的蟬蛻。
蘇黎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和她前世追拍的那卷蕾絲照片里的瑕疵一模一樣,當時她舉著相機想拍細節,卻被保安喝止。
“把菱格紋改成隱紋,”
她指著照片,“用細針把菱格的棱角挑開,藏進面料里。腰線再內收1.5厘米,讓線條更貼合胸型。”
她伸手比劃,“這樣抬手時,布料會跟著動作自然流動,像......像春天的溪水漫過石頭。”
工坊里安靜得能聽見縫紉機的滴答聲。
祖父盯著照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面料邊緣。蘇黎注意到他的拇指在微微發抖
——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和父親一模一樣。
“隱紋?”
安德烈的眼睛亮了,“您是說,把菱格的立體感藏進面料的呼吸里?”
她轉向祖父,“蘇師傅,您覺得呢?”
祖父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朵綻開的菊花:“我年輕時也這么想過。”
他從抽屜里摸出本舊賬本,翻到某頁,“1935年,我師父讓我改件英國勛爵的西裝,他把菱格紋全拆了,重新鎖邊。結果勛爵夫人說,'這才是為我量身做的'。”
他把賬本推給蘇黎,“你看,這是當年的設計稿,和你說的'隱紋'差不多。“
蘇黎接過賬本,紙頁已經泛黃,上面的鉛筆線條卻依然清晰。她翻到最后一頁,看見師父的批注:
“老蘇,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衣服要穿在人身上,不是供在玻璃柜里。”
安德烈突然從包里掏出個布包,打開后是件未完成的西裝:
“這是我按您的想法改的樣衣。”
她遞給蘇黎,“腰線內收了1.5厘米,菱格紋用細紗線重新勾了邊。”
蘇黎接過西裝,指尖觸到面料的瞬間,仿佛被電流擊中
——這是香奈兒的經典面料,卻在她手里變得柔軟。
她抬起手,模擬抬臂的動作,布料順著她的動作流淌,沒有一絲卡頓。
“夫人要是穿上這個。”
安德烈輕聲說:
“連鏡子都會愛上她。”
祖父突然站起身,走向窗邊的老縫紉機。
他踩下踏板,“噠噠“聲里,蘇黎看見他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株在風中舒展的老樹。
“阿黎,”
他頭也不回地說:
“去把你的活褶針腳拿出來。”
蘇黎愣住,隨即明白過來。
她跑到閣樓,從樟木箱底取出個紅布包
——里面是她改良的“活褶“工具:細如發絲的銅針,染著靛藍的絲線,還有曾祖母留下的《蘇繡與高定》殘頁。
當她回到工坊時,祖父正拿著安德烈的樣衣比劃。
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肩頭灑下一片金斑,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碰到蘇黎的紅布包。
“把隱紋和活褶結合起來。”
他說:
“讓硬邦邦的菱格變成會呼吸的云。”
安德烈鼓起掌來,手都拍紅了:“這才是時尚該有的樣子——既尊重傳統,又不被傳統困住。”
她看了眼手表:
“我得趕回香奈兒,把這個消息告訴夫人。”
她抓起外套,走到門口又轉身,“對了,夫人說,要是改得好,下季高定系列給你們留三個位置。"
門“吱呀“一聲關上后,工坊里安靜下來。
祖父摸出塊桂花糖,塞進蘇黎手里:
“你曾祖母當年也這么饞甜的。”
蘇黎含著糖,甜味在舌尖漫開。
她望著祖父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在醫院,外公臨終前也塞給她塊桂花糖,說:
“阿桐,要活得像糖,甜得有滋有味。”
“爺爺”
她輕聲說:
“我想把'活褶'技術寫進《蘇繡與高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