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黑區(qū)的老巷里,懸鈴木的新葉正泛著嫩青,偶爾落下的雨絲裹著殘留的紫藤花香,沾濕了蘇黎閣樓的木窗。
蘇黎看著木桌前的訂單布料,指尖拂過一匹月白色真絲綃——這是今早剛從圣日耳曼區(qū)的老布商那里收來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
“叩叩。“
木門被推開時帶起一陣風,程硯秋的身影裹著濕潤的春氣闖進來。他抱著一本邊角卷翹的硬殼書,書皮上印著的“BAUHAUS”字樣,扉頁邊緣沾著些許墨漬,像是被反復摩挲過。
“我在查令十字街的舊書店找到的。“他把書輕輕放在桌上,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包豪斯的原始手稿集,里面有格羅皮烏斯的設計筆記。你看——”
他翻開扉頁,鉛筆勾勒的簡筆時裝草圖躍入眼簾:寬松的襯衫領口翻折成船錨形狀,袖口用不對稱剪裁打破傳統(tǒng),衣身線條利落得像用尺子量過。
蘇黎伸手去觸碰那頁紙,指尖剛碰到鉛筆印,忽然想起前世在倫敦V&A博物館看過的包豪斯特展。當時她站在同一張設計圖前,聽講解員說:“包豪斯的美學是'少即是多',但更重要的是,讓技術服務于人的需求。”
“你改良的那套斜紋軟呢,”
程硯秋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肩線處用了自然褶皺代替墊肩,腰線收得比傳統(tǒng)西裝窄三厘米——這不就是包豪斯說的'藝術與技術結合'嗎?”
他翻開內(nèi)頁,指著其中一段手寫批注:“格羅皮烏斯說,'真正的設計要讓普通人也能擁有美'。你讓貴族夫人穿上會呼吸的裙子,讓截肢的舞者能穿裙子跳舞......”
他抬頭看蘇黎,目光溫柔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你在做的,就是包豪斯的精神。”
蘇黎的鼻尖突然發(fā)酸。
前世的她總在追逐“高級定制”的光環(huán),卻從未想過,時尚最珍貴的從來不是昂貴的面料,而是讓穿它的人感受到“被看見”。她伸手捧住那本書,書頁間飄出一縷淡淡的雪松味
——后來她才知道,那是程硯秋長期抄寫禁書時,鋼筆水混著松節(jié)油留下的味道。
“下周就是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的報名截止日。”
程硯秋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了窗外的麻雀。
蘇黎的手頓在書頁上。三天前,她在工坊聽到祖父和父親討論:“夏帕瑞麗那丫頭要辦新系列,說是要找'有新意的年輕人'。”當時她躲在樓梯轉角,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肋骨
——那是她第一次離“參賽“這么近。
“你......”
程硯秋似乎看出她的猶豫,從帆布包里掏出疊皺巴巴的報名表,“我托在《ELLE》工作的朋友復印的。聽說今年新增了'創(chuàng)新工藝獎',專門給用傳統(tǒng)技法結合現(xiàn)代設計的新人。”
他把報名表推到蘇黎面前,指尖在“參賽者姓名“欄點了點,“蘇黎·華法,這個名字,該被更多人看見。“
閣樓里安靜得能聽見縫紉機的齒輪轉動聲。
蘇黎低頭盯著報名表,鋼筆在“職業(yè)“一欄懸了半天,最終落下“自由設計師“四個字。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桌上的《包豪斯筆記》上投下一片金斑,恰好落在那幅船錨領口的設計圖上。
“我記得你說過,”
程硯秋突然說,“你曾祖母在上海給大戶人家繡嫁衣時,總在裙角藏朵茉莉花。說是'看不見的地方,更要用心'。”
他從口袋里摸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塊桂花糕,“剛才路過圣日耳曼區(qū),那家老店還開著。”
蘇黎接過桂花糕,甜糯的香氣混著油墨味在鼻尖散開。
她忽然想起前世追拍的那卷蕾絲,最后是在瑪黑區(qū)的舊倉庫找到的
——當時她蹲在積灰的貨架前,指尖拂過蕾絲上的暗紋,和此刻捧著的《包豪斯筆記》竟有幾分相似的觸感。
“程硯秋。”
她輕聲喚他的名字。
“嗯?”
“如果我報名了......”
她望著他鏡片后的眼睛,“你能陪我去選布料嗎?”
他的耳尖微微發(fā)紅,低頭用鋼筆在報名表背面寫了行字:“周六上午十點,圣日耳曼區(qū)布料街。我認識個賣中國絲綢的老先生,他說有剛到的香云紗。”
寫完后,他把筆帽輕輕蓋上,金屬筆尖在陽光下閃了閃,“對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個布包,“今天在舊書店還翻到本《人體比例研究》,德國出的,里面有各個年齡層的三圍數(shù)據(jù)......”
蘇黎接過布包,指尖觸到硬殼封面時,忽然摸到一道凹痕
——像是被什么尖銳東西劃的。程硯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耳尖更紅了:
“上周在左岸參加讀書會,和人爭論波德萊爾和蘭波,不小心碰翻了咖啡......”
窗外的懸鈴木葉沙沙作響,風掀起桌上的《包豪斯筆記》,一頁畫滿褶皺分析的草圖紙飄落下來。
蘇黎彎腰去撿,看見紙頁邊緣有行小字:
“致S.L.:愿你的褶皺,成為打破規(guī)則的刀。”
是程硯秋的字跡。
她抬頭看他,他正盯著窗外,喉結動了動:“我......我明天要去劍橋面試。導師說,如果通過,下半年就能過去讀碩士。”
他的聲音低下去,“但我......”
“去。”
蘇黎把報名表和《人體比例研究》一起塞進他懷里,“你需要更廣闊的天地。"”
她指了指桌上的《包豪斯筆記》,“就像這本書里的光,要照到更多地方。”
程硯秋低頭看著懷里的書,忽然笑了。那是蘇黎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輕松,像春雪初融時的溪澗:
“那......等我回來,我們要設計能穿一輩子的衣服。”
“好。”
蘇黎應著,轉身去閣樓角落拿縫紉機。
轉身時,瞥見他悄悄把那枚銅熨斗(曾祖母從上海帶來的)塞進自己的帆布包
——后來她才知道,他是怕她趕制參賽作品時,縫紉機的蒸汽熨斗不夠用。
暮色漫進閣樓時,蘇黎坐在縫紉機前,借著煤油燈的光臨摹《包豪斯筆記》里的褶皺圖。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和著樓下祖父修縫紉機的“咔嗒“聲,像首不成調的曲子。程硯秋的鋼筆字還留在報名表背面,被他用鎮(zhèn)紙壓得平平整整:
“巴黎的春天會走,但你的褶皺,會成為永遠的光。“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閣樓外的巷子里,程硯秋正站在老梧桐樹下,望著閣樓亮起的燈。
他摸出兜里的船票——去劍橋的船票在口袋里焐得發(fā)燙,而另一張藏在更深處的小紙條上,寫著:
“蘇黎,等我從英國回來,我們要在埃菲爾鐵塔下辦第一場秀,主題叫'歸'。”
夜風掀起他的風衣下擺,露出內(nèi)側繡著的一行小字:
“此去山海,衣褶為證。”
而閣樓里的蘇黎,正對著臨摹完的褶皺圖發(fā)怔。那圖上的線條突然變得生動起來,像有生命般在她眼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