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抬頭看他。他的眼鏡片上蒙著層霧氣,睫毛上沾著閣樓里的浮塵,卻比任何時候都認真:
“夏帕瑞麗女士說,好的設計需要'故事的講述者'。我想當你們的橋梁——把蘇黎的想法,用他們能聽懂的語言說給他們聽。”
祖母把蘇繡針黹包塞進蘇黎手里:“帶著這個去,讓老手藝和新設計說說話。”
她的目光掃過程硯秋:
“小程,你幫阿黎挑件衣服——明晚的沙龍,要讓巴黎看看,什么是'會呼吸的美'?!?/p>
程硯秋紅著臉點頭,轉身去翻衣柜。
蘇黎望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手里的針黹包,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復制,是把舊時光里的光,傳給下一個愿意接手的人。
就像此刻,祖母的銀發里落著燈光,程硯秋的影子里映著她的輪廓,而她的設計圖上,正躺著半枚等待拼合的胸針
——那是1927年的上海,1965年的巴黎,和無數個即將到來的春天,在時光里打的一個溫柔的結。
巴黎的五月夜來得遲,閣樓的窗欞上還凝著暮色。
蘇黎趴在老榆木桌上,鉛筆在“茶盞“系列的設計圖上戳出個小坑
——這是她第七次修改腰線的弧度。
程硯秋抱著一摞《人體工程學》從樓下跑上來,額角沾著汗,白襯衫后背洇著深色的印子:
“蘇黎!我找到數據了!”
“什么數據?”
蘇黎頭也不抬,指尖沿著圖紙上的腰線游移。她設計的西裝腰線內收1.5厘米,本想讓亞洲客戶的腰臀比更貼合,可程硯秋總說
“不符合歐洲人體型”。
“巴黎女性的平均肩寬是43.5厘米,胸圍92厘米,腰圍76厘米”。
程硯秋把書拍在桌上,翻開折角的那頁,“根據柏林工業大學的研究,腰線內收超過1.2厘米,抬手時會勒到肋骨——你看,”
他用鉛筆在圖紙上畫了個箭頭,“這里,抬臂角度超過45度就會卡住?!?/p>
蘇黎的手指頓住。
她想起前世在上海試衣間,自己穿西裝時總覺得胸口發悶,原以為是布料太厚,此刻才明白是腰線的問題。
“可東方女性的肩寬平均是38厘米......”
“所以我們才要改良!”
程硯秋的聲音拔高了幾分,
“不是照搬歐洲尺寸,是用科學數據支撐東方審美。”
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透明塑料尺,“這是我用3D掃描儀做的模型——”
“3D掃描儀?”蘇黎眼睛一亮,“你在劍橋用的那個?”
“借的?!?/p>
程硯秋耳尖發紅,
“教授說我為了個巴黎姑娘瘋了,但他說'科學不該被國界困住'?!?/p>
他把模型放在桌上,投影出個立體的人體輪廓,“看,這是標準歐洲女性體型,這是你量過的貴族夫人數據——”
他突然湊近,“她的肩線比平均值低2厘米,腰線卻高3厘米,這說明......”
“說明她穿錯了衣服。”
蘇黎突然笑了,
“就像我曾祖母說的'衣服是穿人的,不是人穿衣服的'?!?/p>
她抓起程硯秋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這里(她指了指鎖骨下方),我量過自己的肋骨間距——比歐洲女性窄1.8厘米。所以腰線內收1.5厘米,剛好能避開肋骨凸起?!?/p>
程硯秋的瞳孔微微收縮。他順著她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胸口,又低頭看模型:
“原來......原來尺寸不是絕對的?!?/p>
“所以你說的'科學!”
蘇黎忽然醒悟了過來,小臉上一片霞光嫣紅。抽回手,捂住了雙眼。
過了好一會兒,才指尖輕輕點著圖紙:“應該服務于人,而不是讓人適應標準?!?/p>
她翻開抽屜,取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布料,“這是我用貴族夫人的舊禮服改的樣布——”
她抖開布料,“你看,這里的褶皺不是硬壓出來的,是跟著她的呼吸自然形成的。”
程硯秋接過布料,對著燈光看。斜紋軟呢的纖維在光線下泛著銀芒,褶皺像被風吹動的麥浪,每道都沿著布料的紋理走向。
“這......這是'活褶'?”
“嗯?!?/p>
蘇黎點頭,“我用熱壓工藝讓面料記住褶皺的形狀,但保留了彈性。抬手時,褶皺會跟著動;放下手,又能恢復平整。”
她指著圖紙上的腰線,“所以這里的收放不是數字游戲,是讓布料和身體對話?!?/p>
閣樓里突然安靜下來。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老座鐘的滴答聲變得格外清晰。
程硯秋低頭翻著自己的筆記,突然笑出了聲:
“我在劍橋寫論文時,教授總說我'太理性,缺了點溫度',現在才明白?!?/p>
他把筆記推到蘇黎面前,“溫度,就是你說的'和身體對話'?!?/p>
蘇黎的手指拂過他筆記上的字跡——每頁都貼著布料小樣,旁邊寫著“蘇黎的活褶實驗”。
她想起前世在上海圖書館,看到1930年代的《良友》雜志,里面夾著張沈云裳的設計稿,旁邊用鋼筆寫著“美要長在人身上。
此刻程硯秋的筆記,和那行字重疊在了一起。
“不過......”
程硯秋突然撓了撓頭,“夏帕瑞麗女士說,高定客戶最在意'可復制性'。你的活褶工藝太依賴手工,批量生產怎么辦?”
蘇黎的笑容僵住了。
她想起前世追拍的那卷蕾絲,最后被博物館封存時,標簽上寫著“工藝失傳”。此刻閣樓里的布料、縫紉機、老榆木尺,哪樣不是脆弱的?
“我......“
“我有辦法。”
程硯秋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鐵盒,“我在舊書店淘到的,1920年代巴黎裁縫的工具箱?!?/p>
他打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幾十把不同弧度的壓褶尺,“這是我研究過的——”
他拿起把月牙形的壓褶尺,“用這個壓出褶皺,再用蒸汽定型,能保留80%的彈性。”
蘇黎接過壓褶尺,指尖觸到金屬的溫度。她想起祖母說過“老物件有靈”,此刻這把尺在她手里,仿佛在說:
“你看,有些智慧,早就藏在時光里。”
“程硯秋。”
她突然說,“你為什么總對我這么好?”
他愣住了,耳尖慢慢紅到脖頸。窗外的月光透過臟污的玻璃,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
“因為......”
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上周在咖啡館,你說想把東方的柔褶用西方工藝呈現。我查了資料,巴黎美術學院的教授說,立體剪裁的關鍵是'讓布料自己說話'?!?/p>
他攤開手,掌心里躺著張手繪的結構圖:
“這是我照著古希臘雕塑畫的褶皺走向,你看,這里收得緊些,那里放得松些,像不像你說的'呼吸'?”
蘇黎接過圖紙,指尖拂過他畫的線條
——每道褶皺都標著精確的尺寸,連布料的張力都用箭頭標了出來。
“你什么時候畫的?”
“昨晚三點?!?/p>
他撓了撓頭,
“睡不著,就爬起來畫。你上次說,真正的美要藏在褶皺里,我......我想幫你把它變成現實?!?/p>
風掀起蘇黎的發梢,吹得圖紙嘩啦作響。
她望著眼前這個總把眼鏡推得老高的劍橋文學系學生,突然想起前世在圖書館翻到的老照片
——1960年代的巴黎,穿白襯衫的少年抱著書本穿過盧森堡公園,身后的梧桐葉落了他滿肩。原來有些相遇,早在時光里埋下了伏筆。
“今晚來閣樓不?”
她把圖紙塞進他手里,“我想試試在真絲上繡立體褶——你不是說'東方美學需要西方工藝托底'嗎?”
程硯秋的喉結動了動,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不過我抄了新的筆記,關于'東方曲線如何在立體剪裁中呼吸'?!?/p>
他推了推眼鏡,耳尖更紅了,
“你...你別嫌我多事?!?/p>
蘇黎拆開油紙包,雪松味的墨香混著舊紙的氣息涌出來。她翻到最后一頁,看見他用紅筆圈了句話:
“時尚會消逝,文字永存——但或許,它們可以互相證明存在?!?/p>
“不嫌多事。”
她笑著戳了戳他的肩膀,“這是五月天里,最暖的事。”
兩人并肩往工坊走,程硯秋推著自行車,蘇黎提著空包裹。
路過圣心大教堂時,鐘聲突然響起,驚起一群白鴿。蘇黎望著漫天飛舞的白羽,忽然想起前世在上海弄堂里,外婆總說“鴿子銜來的,是遠方的信”。
此刻她望著程硯秋被陽光鍍亮的側臉,忽然覺得,有些信,不用等遠方來
——它們早就藏在五月的風里,藏在可頌的酥皮里,藏在他畫滿褶皺的圖紙里。
“程硯秋?!?/p>
她突然停下腳步。
他轉過身,眼里盛著細碎的光。
“如果有一天我火了,”
她說,“你要當我故事的第一個聽眾。”
他愣了一下,然后認真點頭:“好。但我要當你故事的第一個作者——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寫一篇日記,記你的每一次靈感爆發?!?/p>
蘇黎笑了。
她望著閣樓窗外的星空,想起前世在弄堂里,外婆總說
“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
此刻她握著程硯秋的手,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忽然覺得,有些未來,已經悄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