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登船的日子，是1965年7月20日。一個注定被晨霧和離愁籠罩的清晨。
天色是那種將明未明的灰藍色，塞納河上飄蕩著薄紗般的霧氣，濕潤的水汽混合著河泥與鐵銹的氣息，彌漫在巴黎圣貝爾納碼頭的空氣中。巨大的郵輪“法蘭西號”如同一座移動的鋼鐵城堡，沉默地停泊在岸邊，煙囪里噴吐著灰白色的煙柱，在微涼的晨風里斜斜地飄散。汽笛偶爾發出一聲低沉悠長的嗡鳴，震得人心頭發顫。
碼頭上人影幢幢，送別的人與遠行的人交織在一起，擁抱、叮嚀、哭泣、強顏歡笑……各種聲音混雜著行李箱滾輪摩擦地面的噪音，匯成一片喧囂而傷感的背景音。
蘇黎站在人群的邊緣，手里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帶著她體溫的銅熨斗——那是曾祖母從上海帶來的“上海1927”。冰涼的銅質硌著她的掌心，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實體。她看著程硯秋。他穿著那件藏青色的粗花呢西裝，身姿挺拔地站在登船梯前，手里提著一個不大的舊皮箱。晨霧和碼頭的燈光在他身上交織，將那藏青色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遙遠。
這身西裝將他身上那份書卷氣襯托得更加沉穩內斂，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最后一絲少年青澀，真正顯露出一個遠行者的輪廓。他微微側著頭，正和旁邊一位同樣準備登船、頭發花白的老教授低聲交談著，神態專注而禮貌。但蘇黎知道，他的余光一定停留在她這里。
終于，那老教授拍了拍程硯秋的肩膀，轉身踏上了登船梯。程硯秋回過頭，目光穿過薄霧和攢動的人頭，精準地鎖定了蘇黎。
他朝她走來。皮鞋踩在濕漉漉的碼頭木板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藏青色的身影在灰藍色的晨霧背景中越來越近，帶著西裝熨燙后特有的、混合著羊毛和陽光的潔凈氣息。
“蘇黎。”他在她面前站定，聲音在清晨的濕氣里顯得格外清潤。
蘇黎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嘴角卻有些僵硬。她想說“一路順風”，想說“到了寫信”，想說“別太用功”……可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干澀的：“……都準備好了？”
“嗯。”程硯秋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將她的眉眼、她此刻強忍離愁的樣子，都刻進心底。然后，他的視線下移，落在自己左胸心臟的位置，隔著那厚實的藏青色粗花呢。
他沒有像上次試衣時那樣抬手去觸碰，只是指尖在身側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他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堅定，像暴風雨來臨前異常平靜的海面。
“這件衣服，”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碼頭的喧囂，每一個字都敲打在蘇黎的心上，“我會好好穿著。它……很合身。合身得……就像量過千百遍一樣。”
最后那句話，他說得很慢，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和溫柔的促狹。蘇黎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那點偷偷量他尺寸的小心思，在他洞悉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懊惱地瞪了他一眼，眼底卻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程硯秋看著她瞬間飛紅的臉頰和羞惱又委屈的眼神，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但深處卻涌動著濃得化不開的眷戀。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擁抱她，而是飛快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度，將一樣東西塞進了她緊握著銅熨斗的手心。
那是一個冰涼的、帶著金屬特有質感的圓形小物件。
蘇黎下意識地攤開手掌。
一枚硬幣。
不是普通的法郎。硬幣的正面刻著清晰的數字：“1965.7.20”，下方是一道象征海平面的波紋。硬幣的背面，則是一個線條簡潔卻充滿力量感的船錨圖案。金屬表面光滑，邊緣銳利，顯然是新鑄不久，還帶著鑄模留下的細微痕跡。
“在碼頭小攤看到的，”程硯秋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留個紀念。看見它，就像看見今天……看見我們站在這里。”
蘇黎的指尖緊緊攥住那枚冰冷的硬幣，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那清晰的日期和船錨的圖案，卻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心上。1965年7月20日，圣貝爾納碼頭，啟程。所有關于離別的具象，都濃縮在這一枚小小的金屬圓片里。
就在這時，一聲更加嘹亮、更加急促的汽笛聲撕裂了清晨的薄霧，如同一聲不容置疑的最終號令！輪船即將啟航的信號！
“硯秋！該上船了！”那位花白頭發的老教授站在登船梯的中段，朝著這邊高聲喊道。
程硯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深深地看著蘇黎，那目光仿佛要將她的身影吸入眼底最深處帶走。千言萬語在喉頭翻滾，最終只化作一句：
“保重！”
然后，他決然地轉過身，拎起腳邊的舊皮箱，大步朝著登船梯走去。藏青色的背影挺直，步伐堅定，沒有絲毫遲疑和拖沓，迅速匯入了登船的人流中。
蘇黎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枚冰冷的硬幣和同樣冰涼的銅熨斗。她看著他一步步踏上階梯，看著他藏青色的身影在巨大的鋼鐵船體映襯下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清晰。他始終沒有回頭。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船舷入口的陰影處時，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側過頭，抬起右手，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用力地揮了一下！
只是一個極其短暫的動作，手臂劃破空氣，帶著一種干脆利落的力度。隨即，他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了船艙入口。
“嗚——嗚——！！”
悠長而沉重的汽笛聲再次拉響，這一次，是真正啟航的宣告！巨大的輪船發出沉悶的轟鳴，船體開始緩緩地、無可挽回地移動，攪動著塞納河墨綠色的河水，推開層層波浪，駛離了碼頭。
蘇黎的視線瞬間模糊了。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那遠去的鋼鐵巨獸，模糊了水面上被朝陽染成碎金的波紋。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手心。銅熨斗堅硬的棱角和硬幣冰涼的表面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住了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酸楚。
海風猛地灌了過來，帶著河水的咸腥和遠方海洋的氣息，吹亂了她的頭發，也猛烈地掀起她棉布裙的裙擺。裙擺上自然形成的褶皺在晨風中劇烈地翻卷、舒展，如同無數只掙扎欲飛的白鳥。
她低下頭，攤開汗濕的手掌。那枚刻著“1965.7.20”和船錨的硬幣，靜靜地躺在掌心，邊緣沾著她掌心的濕意和微紅。而另一只手里的銅熨斗，“上海1927”的刻字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船錨指向遠洋，熨斗銘刻故里。一枚是離別的信物，一件是傳承的信物。而此刻，它們都帶著那個藏青色背影的溫度，沉重地壓在她的掌心。
風，依舊在吹。裙擺上的褶皺，在朝陽下劇烈地起伏著，如同洶涌的心潮，久久無法平息。那抹褶皺里，藏著他未說出口的告別，藏著她無法宣之于口的思念，也藏著那句縫在內襯深處、刻在硬幣之上、等待時光去兌現的無聲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