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那件藏青羊毛混紡直筒褲剛被一位年輕的畫廊女助理欣喜地買走,空氣里還殘留著她指尖反復摩挲側腰內部松緊袢帶時留下的溫度,以及她低聲驚嘆“簡直像魔法口袋”的余音。窗外,八月的蟬鳴如同細密的金線,織滿了瑪黑區午后悶熱的天空,梧桐葉紋絲不動,仿佛被粘稠的熱浪凝固了。蘇黎正俯身在一匹淺灰法蘭絨上,用劃粉勾勒著第二件西裝外套的肩線,腋下那兩顆決定廓形松緊的隱藏按扣位置需要精準無比。熨斗在布料上滑過,帶起一絲焦灼的蒸汽,融入這凝滯的空氣。
“叮鈴鈴——”
刺耳的門鈴聲像一把生銹的剪刀,猛地劃破了工坊里專注的寧靜。
小露放下手中正在穿線的珠針,小跑著去開門。門外站著兩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神情嚴肅得與這燥熱的午后格格不入。為首的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地掃過略顯凌亂的工坊內部,最后定格在蘇黎身上。
“蘇黎·華法小姐?”
他的聲音平板,不帶任何溫度。
“我是。”
蘇黎放下熨斗,直起身,心口莫名地一緊,指尖還殘留著法蘭絨溫熱的觸感。
男人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個米黃色的硬質信封,動作標準得像在展示一件證物:
“巴黎時裝工會,正式傳票。請簽收。”
信封被遞到眼前,封口處蓋著猩紅的火漆印,圖案是交叉的剪刀與針線——工會的標志。
蘇黎的心沉了下去,指尖有些發涼。她接過信封,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小露緊張地絞著圍裙邊緣,不安地看著她。工坊里另外兩位老裁縫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空氣瞬間繃緊,只剩下窗外單調而聒噪的蟬鳴。
“傳票內容?”
蘇黎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
“根據舉報和初步調查,”男人公事公辦地念道,“‘東方褶皺’工作室涉嫌非法雇傭未在巴黎時裝工會注冊、不具備高級定制從業資質的裁縫人員,嚴重違反行業規范與工會章程。工會紀律委員會將于五日后,即八月二十日上午九時,召開聽證會。請蘇黎·華法小姐務必準時出席,接受質詢,并準備相關證明材料。缺席將視為默認指控。”
“非法雇傭?沒有資質?”蘇黎捏著信封的邊緣,指節微微泛白,一股荒謬感夾雜著憤怒直沖頭頂。她目光掃過工坊里兩位頭發花白的老裁縫——皮埃爾爺爺,曾為迪奧先生釘過珠片;瑪德琳奶奶,戰爭時期在里昂的軍需廠里縫制過降落傘,他們的手指關節因常年握針而變形,每一道皺紋里都沉淀著布料的氣息和時光的針腳。他們,沒有資質?
“舉報人是誰?”
蘇黎盯著對方,眼神銳利起來。
“工會紀律委員會依法保護舉報人隱私。”男人避開了她的目光,語氣毫無波瀾,“我們只負責通知和調查程序。請蘇小姐務必重視,這關系到貴工作室在巴黎時尚界的聲譽和未來經營許可。告辭。”
兩人微微頷首,轉身離開,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清晰的嗒嗒聲,漸漸淹沒在蟬鳴里。工坊的門被輕輕帶上,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蘇黎猛地撕開信封,抽出里面打印工整的文件。白紙黑字,冰冷地羅列著指控條款。而在“涉嫌非法雇傭人員名單”一項下,赫然列著皮埃爾·勒菲弗和瑪德琳·杜邦的名字,后面標注著“無有效工會注冊記錄”。
“放屁!”
一向溫和的皮埃爾爺爺氣得胡子都在抖,布滿老人斑的手重重拍在裁剪臺上,“我在圣奧諾雷街給巴爾曼先生量體裁衣的時候,這幫官僚還在穿開襠褲!工會注冊?戰爭把多少記錄都燒沒了!我們憑手藝吃飯,什么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畫腳有沒有‘資質’?”
瑪德琳奶奶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蘇黎小姐……這……這會連累你嗎?要不……要不我們……”她渾濁的眼里充滿了擔憂和自責。
“瑪德琳奶奶,皮埃爾爺爺,”蘇黎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沉穩而有力,“這不是你們的錯。你們的手藝,就是最好的‘資質’。這傳票,是沖著我來的。”她想起最近幾周,附近幾家老牌裁縫店老板路過櫥窗時那種探究又帶著隱隱敵意的目光。她推出的“可改造服裝”,尤其是那件可以自由調節松緊的直筒褲和變換廓形的法蘭絨西裝,觸動了一些人固守的“高不可攀”的蛋糕。
“小露,”蘇黎轉頭,“幫我照看下工坊,熨斗涼了,把剩下那半幅法蘭絨前片熨平整。我去工會一趟。”
“蘇黎姐,我陪你去!”
小露立刻站起來。
“不用,你看家。”蘇黎語氣堅決。她拿起桌上的傳票,又順手將裁剪臺上那張瑪格麗特夫人指尖觸碰風衣滑軌、眼中煥發光彩的照片小心地夾進一本速寫簿里。這張照片,是她信念的錨點。
塞納河畔的風帶著河水特有的微腥和午后蒸騰的熱氣,吹在臉上粘膩不堪。工會總部位于右岸一棟裝飾著新藝術風格鐵藝陽臺的古老建筑內,厚重的橡木大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熱浪,門廳里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中央空調送出冰冷的空氣,瞬間激起一層雞皮疙瘩。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種歷史沉淀下來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蘇黎在前臺報上名字,被指引著走向二樓紀律委員會辦公室。走廊墻壁上掛著歷任工會主席的肖像油畫,他們穿著不同年代的華服,目光威嚴地俯視著每一個闖入者。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雪茄和昂貴木器保養油混合的味道。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蘇黎正要敲門,里面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得意的聲音:
“……放心,證據鏈很‘完整’,那兩個老家伙,戰前的注冊記錄早就灰飛煙滅了,戰后也一直游離在體系外……只要坐實她非法雇傭,工會就能名正言順吊銷她的臨時許可,勒令停業整頓……她那套‘可改造’的把戲,擾亂市場秩序,拉低高定格調……這次,看她還怎么蹦跶……”
這聲音……蘇黎的心猛地一沉。她輕輕推開一條門縫。
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坐著工會紀律委員會的負責人,勒菲弗先生。而背對著門,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那個身影,即使只看后腦勺和那身騷包的亮藍色條紋西裝,蘇黎也絕不會認錯——菲利普·杜蘭德,街角那家“杜蘭德高級定制”的少東家,也是她推出可調節直筒褲后,第一個在行業酒會上公開嘲諷她“把高貴的羊毛褲變成了馬戲團道具”的人。
此刻,菲利普的指尖正得意地敲擊著攤開在膝蓋上的一份設計稿。蘇黎的目光瞬間凝固——
那稿紙上清晰勾勒的,正是她改良的斜紋軟呢套裝的輪廓!領口、袖口、腰線,甚至她加入的“活褶”細節都被潦草地標注在旁邊。這分明是抄襲!
仿佛感應到門外的注視,菲利普和勒菲弗同時轉過頭來。
勒菲弗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隨即被官方式的嚴肅取代:“蘇黎·華法小姐?請進。我們正要……”
“偷創意的人,”蘇黎一步跨入,目光如冰錐般直刺菲利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勒菲弗的話尾,“連誣陷都懶得換花樣嗎?”她的視線掃過菲利普膝蓋上那份刺眼的設計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勒菲弗先生,工會紀律委員會辦公室,什么時候成了某些人剽竊創意、構陷同行的交易場所?”
菲利普的臉瞬間漲紅,像被當眾抽了一耳光,猛地合上設計稿,站起身:“你胡說什么!這是……這是我自己的設計靈感!”
“靈感?”
蘇黎嗤笑一聲,走到辦公桌前,將那份燙手的傳票“啪”地一聲拍在勒菲弗面前的紅木桌面上,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脆,“那真是巧得很。您的‘靈感’,恰好在我工坊里掛了大半個月,連那位文具店老板娘試穿時驚喜的表情,都分毫不差地‘靈感’到了您的稿紙上?”她毫不畏懼地迎上勒菲弗審視的目光,“至于非法雇傭的指控……勒菲弗先生,您辦公室墻上掛著工會創始人的畫像,他當年創立工會的初衷,是保護真正的手藝人,還是給某些人提供排除異己、打壓創新的工具?”
勒菲弗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菲利普更是氣得嘴唇哆嗦,指著蘇黎:“你……你血口噴人!勒菲弗先生,她這是藐視工會權威!”
“權威?”
蘇黎的目光掃過墻上那些威嚴的畫像,最終落回勒菲弗臉上,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銳利,“建立在謊言和構陷之上的權威,如同塞納河上的泡沫,太陽一曬就碎了。五天后,我會帶著我的‘非法’裁縫,還有他們足以讓任何‘有資質’者汗顏的作品,準時出席聽證會。希望到時候,工會能給我,也給真正熱愛這個行業的手藝人,一個公正的交代。”
說完,她不再看那兩張精彩紛呈的臉,轉身,脊背挺得筆直,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堅定而清晰的回響,一步步走出了這間彌漫著腐朽氣息的辦公室。身后,菲利普氣急敗壞的辯解和勒菲弗強壓怒火的“肅靜”聲隱隱傳來,很快被厚重的橡木門隔絕。
走出工會大樓,午后熾烈的陽光兜頭澆下,晃得人有些眩暈。塞納河的水汽混合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遠不如工坊里熨燙布料時散發的干凈氣息讓人安心。剛才在辦公室里的強硬像一層鎧甲,此刻卸下,一絲疲憊和后怕才悄然爬上心頭。工會的力量盤根錯節,菲利普家族在巴黎時尚圈經營多年,人脈深厚。五天……時間太緊了。
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到速寫簿硬質的封面,里面夾著瑪格麗特夫人那張照片。那束光,微弱卻真實。她不能倒下去。
回到工坊,已是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裁剪臺上拉出長長的光影。小露擔憂地迎上來:“蘇黎姐,怎么樣?”
蘇黎將工會里的遭遇簡要說了一遍,工坊里氣氛再次凝重起來。
“太欺負人了!”
小露氣得跺腳。
皮埃爾爺爺沉默地拿起他那套老工具,細細擦拭。瑪德琳奶奶則默默去倒了杯熱茶遞給蘇黎。
蘇黎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稍稍驅散了心頭的寒意。她走到工作臺前,目光落在速寫簿里瑪格麗特夫人那張照片上。指尖拂過照片中婦人眼中那抹亮光,蘇黎深吸一口氣。不能只靠憤怒。她需要幫助,需要盟友,需要讓更多人看到真相。
硯秋……這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雖然遠隔海峽,但他的智慧和那份沉靜的力量,仿佛能穿透距離傳遞過來。她想起他信中引用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想起他對“活褶”哲學的理解,也想起他在劍橋結識的那些人脈。
“小露,”
蘇黎放下茶杯,語氣堅決,“幫我拿紙筆來。”
她坐到燈下,鋪開信紙。筆尖懸停片刻,隨即落下:
“硯秋:
展信如晤。
此刻提筆,心中百感交集。工坊今日突遭變故——巴黎時裝工會送來傳票,指控我們非法雇傭無資質裁縫(皮埃爾爺爺與瑪德琳奶奶),勒令五日后聽證。此乃無稽之談,更是對手卑劣構陷。我在工會辦公室,親眼撞見菲利普·杜蘭德(你應記得此人)拿著抄襲我改良斜紋軟呢套裝的設計稿,與工會負責人密談。其心可誅。
憤怒之余,更覺勢單力薄。工會樹大根深,對手手段齷齪。五日之期迫近,我需集結力量,據理力爭。皮埃爾爺爺與瑪德琳奶奶的手藝便是最硬的‘資質’,瑪格麗特夫人試穿風衣時的驚喜便是最動人的證詞(隨信附上小露拍下的那一刻)。然,僅憑工坊之聲,恐難撼動陳腐偏見。
想起你信中曾提《世界報》文化版編輯讓-皮埃爾先生,關注行業革新與公正。不知你能否代為引薦,或告知其聯絡方式?我欲攜證據(傳票副本、對手抄襲草圖、顧客照片、以及提及‘可改造’理念的《ELLE》副刊)拜訪,懇請他在聽證會前撰文發聲,揭露真相,為真正的創新與手藝人正名。此事關工坊存續,亦關乎‘讓衣服聽人話’的微光能否延續。
祖母咳聲愈重,秋意漸深。巴黎梧桐葉尖已染微金,然工會陰云籠罩,心中難覓暖意。唯念你信中劍橋紅楓‘紅如烈焰’,盼其灼灼之光,能穿透這陰霾。
阿黎急草于瑪黑區工坊
1965年8月15日暮”
她迅速將信紙折好,連同那張瑪格麗特夫人指尖觸碰滑軌、眼中帶光的照片,以及一份工會傳票的復印件、從《ELLE》副刊上剪下的那小塊提及“東方褶皺”的報道,小心地裝入信封。菲利普那份抄襲的設計稿草圖她留了副本作為證據。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蘇黎立刻交給小露:“快,趕在郵局關門前寄航空信,寄到劍橋三一學院,程硯秋收。”
小露接過信,用力點頭,像捧著重要的使命,飛快地跑了出去。
看著小露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蘇黎緊繃的神經并未完全放松。信已寄出,但跨海峽的傳遞需要時間,結果更是未知。她不能把希望全寄托于此。
工坊里,燈光下,皮埃爾爺爺和瑪德琳奶奶正翻箱倒柜,找出一些泛黃的舊照片——皮埃爾年輕時在迪奧工坊門前的合影,瑪德琳在軍需廠獲得表彰的模糊剪報,甚至還有幾張戰前模糊的、印著工會模糊水印的臨時工作證復印件。
“蘇黎小姐,你看這個,”皮埃爾爺爺顫巍巍地遞過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的他與一位面容嚴肅的老者,“這位是巴爾曼先生,當年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針腳不錯’……這算不算‘證明’?”
“算!當然算!”蘇黎接過照片,看著上面年輕皮埃爾眼中的光芒,心頭一熱,“這些都是你們資歷的見證,是時光縫在你們身上的勛章。”
“還有我!”瑪德琳奶奶也翻出一張褪色的獎狀,“這是1943年,里昂軍需廠發的‘生產模范’,說我縫的降落傘合格率最高……雖然跟高定沒關系,但……但也是針線活,對吧?”
“對!非常有關!”蘇黎用力點頭,“這證明了您對質量和責任的堅守,這正是我們行業最珍貴的‘資質’!”
她拿出紙筆,開始記錄兩位老人的口述經歷,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名字,都可能是聽證會上擲地有聲的回擊。小露寄信回來,也加入了整理,工坊里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專注的氣氛。
夜深了。蟬鳴依舊執著。蘇黎獨自坐在裁剪臺前,臺燈的光暈籠罩著她和那件未完成的淺灰法蘭絨西裝。她拿起劃粉,在腋下位置仔細標定著那兩顆隱藏按扣的位置。這精巧的設計,賦予衣服適應不同場合和身體狀態的自由。此刻,她感覺自己也需要找到那隱藏的“按扣”,在困境中切換姿態,積蓄力量。
她想起程硯秋信中那片“紅如烈焰”的劍橋楓葉,想起他說的“星辰”與“大地之光”。夏帕瑞麗的邀約是星辰,遙遠璀璨;而瑪格麗特夫人指尖的溫度,皮埃爾爺爺手中的舊照片,瑪德琳奶奶的褪色獎狀,還有那封正在飛越海峽的信……這些,是支撐她站立的大地之光,是祖母所說的,要“穿在人身上”的光。
指尖撫過法蘭絨細膩的紋理,蘇黎的眼神重新變得沉靜而堅定。無論讓-皮埃爾能否援手,無論聽證會結果如何,她都要像這件衣服一樣,有挺括的脊梁,也有柔軟的“活褶”。工坊的燈,一直亮著,燈光穿透瑪黑區沉沉的夜色,如同塞納河上不滅的航標。而遠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端,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古老的圖書館里,一封蓋著學院火漆印、標注著“加急”字樣的信函,正被值班的舍監放入屬于程硯秋的信格,等待著他明日開啟時,帶來彼岸的風暴與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