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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巴黎褶皺里的時光戀人

第47章·最后的繡繃

(1965年9月20日)

九月的光,帶著初秋特有的澄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穿過瑪黑區工坊閣樓那扇蒙塵的玻璃窗,斜斜地灑在臨窗的舊藤椅和繡繃上。空氣里彌漫著藥味,但比前幾日淡了些,竟奇異地混雜著一縷熨燙真絲后殘留的微焦氣息,以及線香清冷的余韻。

蘇黎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就在昨天,祖母還蜷縮在藤椅里,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耗盡生命的最后一絲氣力,咳聲撕心裂肺,床頭那個空了的棕色藥瓶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宣告著某種殘酷的終結。而此刻,老人卻靠坐在同一張藤椅上,灰敗的臉上雖然依舊沒什么血色,深陷的眼窩里卻奇異地凝聚起一點微弱卻清晰的光。她甚至有力氣抬起枯瘦的手,輕輕拍著身邊特意搬來的矮凳。

“阿黎,”祖母的聲音細弱,像穿過幽谷的風,帶著久違的溫和,“來,坐這兒。”

蘇黎的心猛地一縮,鼻尖瞬間酸澀,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強忍著,依言坐下,膝上放著那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匣蓋敞開著,里面那些纏繞著泛黃紙條的金線卷軸,在秋陽下閃爍著溫潤而古老的光澤。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繡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素白的軟緞上,一朵盛放,一朵含苞,承載著四十余年的等待。

祖母的目光落在繡片上,渾濁的眼底漾開一層極淡的水光,像是透過時光的塵埃,看見了遙遠的過往。“你總說要創新,”她開口,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那朵盛放的蓮花瓣尖,“想法是好的。可有些東西,變不得。”

她頓了頓,似乎積攢著力氣,目光落在蘇黎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比如這針腳,要藏。藏得深,藏得巧,藏得讓人看不見痕跡,只覺著那花瓣是自個兒長出來的柔韌。”她的指尖微微劃過繡片上花瓣的邊緣,那里針腳細密勻稱,幾乎與緞面融為一體。

“但是,”祖母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絲,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強調,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繡片中央那飽滿的花心,“這心意,這情感,得露出來!要明明白白地讓人看見,讓人摸著這花瓣,就覺著心里頭暖,就覺著這花是活的。”

蘇黎屏住呼吸,看著祖母那根顫抖卻執著的手指。她忽然想起自己改良工坊傳統禮服時,在真絲綃料上嘗試的“劈絲技法”——將一根絲線劈成數股極細的絲縷,再重新捻合縫制,使得面料在保持挺括的同時,又能形成極其自然服帖的活褶,仿佛布料本身在呼吸。當時,她只覺得這是自己結合前世知識的一種突破。

“祖母,您看……”蘇黎拿起繡繃,將繡片繃緊,又拈起一根與曾祖母所用別無二致的、極淡的月白色絲線,小心翼翼地穿進那枚針尖圓潤的舊銀針里。她模仿著記憶中曾祖母的針法,手腕微動,針尖輕巧地刺入那半開蓮苞留白的緞面邊緣,沿著輪廓線落針。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生澀的熟悉感,針腳力求勻細,但在收針藏線時,手指下意識地運用了改良“劈絲技法”的捻轉力道,使得線腳更加隱沒于無形,而緞面下絲縷的細微走向,卻隱隱透出一種與曾祖母針法不同的、更強調織物本身彈性的柔韌感。

祖母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針尖,一眨不眨。當蘇黎捻轉收針,那一點線頭完美地消失在緞面之下,只留下極其自然流暢的月白輪廓時,祖母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欣慰。

“像……”祖母的聲音更輕了,氣息有些短促,“真像……”

“像什么,祖母?”蘇黎停下針,抬頭問道。

祖母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繡繃,飄向了更遙遠的時空。“當年在上海,霞飛路那間小小的裁縫鋪里……我也是這樣,坐在窗邊……”她的聲音帶著回憶的恍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你曾祖母……她性子急,繡花時手重,針腳總是露得顯眼……我便這樣教她……”

蘇黎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著祖母此刻運針時那微微顫抖、卻依然帶著某種韻律感的手勢,又想起自己剛才那下意識捻轉的力道——原來那份熟悉感,并非憑空而來!祖母的針法,竟與她改良的“劈絲技法”在核心的藏針理念和指法運用上,有著驚人的七分相似!這并非簡單的模仿,而是血脈深處對織物與針線關系同一種理解的共鳴,是跨越了時空、被不同境遇激發出的同一種“讓布料呼吸”的本能。

“祖母……”蘇黎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看著老人此刻專注而平靜的側臉,在秋陽下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微光。這短暫的、如同偷來的寧靜,讓她既感到溫暖,又充滿了無邊的心酸。

窗外的梧桐樹在微風中輕響,一片邊緣已染上淡淡金黃的葉子,打著旋兒,悠悠地飄落下來,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繃緊的繡繃之上。它覆蓋在那朵盛放的蓮花旁邊,葉脈清晰,在素白的軟緞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像一枚天然的金色印章,更像一朵不期而至、短暫綻放的金色小花。

祖母的目光被那落葉吸引,她費力地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冰涼的葉面,又緩緩滑落到繡片上那朵半開的蓮苞上。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深深的眷戀。

“這朵……”她喘了口氣,聲音細若游絲,“要……有耐心……等它……慢慢開……”她的指尖停留在那月白色勾勒的輪廓上,仿佛在感受著花瓣下蘊藏的生命力。然而,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沉悶的咳意猛地攫住了她!

“咳咳……咳咳咳……”

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破碎咳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劇烈。祖母的身體猛地佝僂下去,枯瘦的手死死捂住胸口,指關節再次因用力而泛白,灰敗的臉瞬間漲起不正常的潮紅,深陷的眼窩里剛剛凝聚起的那點微弱光芒,瞬間被痛苦的血絲淹沒。她像一株被狂風驟然摧折的枯草,在藤椅里劇烈地顫抖。

“祖母!”蘇黎失聲驚呼,手中的繡繃和銀針差點掉落。她慌忙放下東西,撲到祖母身邊,一手緊緊扶住老人單薄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拿起床頭柜上備好的濕毛巾。

劇烈的咳喘撕扯著老人的肺腑,每一次抽氣都帶著尖銳的嘶鳴和令人窒息的停頓。蘇黎的心被緊緊揪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那副身軀里如同破舊風箱般艱難而痛苦的震動。汗水瞬間浸濕了祖母花白的鬢角。

“藥……水……”祖母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另一只沒有捂嘴的手無意識地、虛弱地揮動著,似乎在摸索著什么。

蘇黎立刻會意,連忙端起旁邊小幾上溫著的清水,小心地喂到祖母干裂的唇邊。祖母吞咽得極其困難,幾滴水順著嘴角溢出,蘇黎用濕毛巾輕柔地擦拭。

咳聲終于漸漸平息下來,但祖母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背里,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胸口劇烈起伏著。方才那片刻的寧靜與生機,仿佛被這陣兇猛的咳嗽徹底擊碎,只留下更深重的疲憊和虛弱,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

蘇黎眼眶發熱,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她輕輕撫著祖母的后背,希望能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她的目光掃過繡繃,那枚金色的梧桐葉還靜靜地躺在潔白的緞面上,覆蓋著曾祖母繡下的那行娟秀小字——“辛酉年始繡,待阿蕓續”。葉子旁邊,是祖母剛剛碰過的那朵半開的蓮苞。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繡繃和銀針,坐回矮凳上。她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將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那枚細小的針尖上。針尖小心翼翼地刺入緞面,沿著那未完成的月白色輪廓,落下極其細密勻稱的針腳。這一次,她不再刻意模仿,也不再想著改良,只是憑著內心最深處涌動的情感,將那份對祖母的眷戀、對生命的祈盼、對承諾的鄭重,還有那份源自血脈的共鳴,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地縫進這柔軟的織物里。

針尖牽引著月白的絲線,在素緞上輕盈起落,發出細微到幾乎無法聽聞的“沙沙”聲。這聲音輕柔、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韻律,在寂靜的房間里流淌,竟奇異地壓過了祖母那艱難微弱的喘息聲。蘇黎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明亮堅定,所有的悲傷、恐懼和無力感,都被壓縮到這針尖那一點微小的世界里。她不是在刺繡,是在用這最古老的方式,與時間角力,與命運抗衡,試圖用這纖細的絲線,縫補住祖母那飛速流逝的生命燭火,挽留住這窗欞下最后一點微光。

偶爾,她會抬起頭,看向藤椅中閉目喘息、眉頭緊鎖的老人。蘇黎便輕輕放下繡繃,伸出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祖母搭在扶手上那只冰涼、枯瘦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那微涼的指尖。同時,她低聲地、一遍遍地絮語,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祖母,您看,這一針是曾祖母教您的‘套針’,要這樣斜著走……花瓣的邊緣才會柔和,像水波一樣……”她一邊說,一邊用空著的手在繡片上輕輕比劃著針線的走向。

“祖母,您要好好的,您得看著我繡完……您得告訴我,這葉筋的蟹青色,夠不夠正?是不是曾祖母當年想要的樣子……”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繡片上那幾道用蟹青色絲線勾勒出的葉筋雛形。

“祖母,您聽見了嗎?我們贏了……工坊保住了……西蒙爺爺、伊薇特,還有好多好多人的手藝,都被承認了……光,會亮出去的,您要親眼看著它亮在更多人身上……”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仿佛要將這信念通過相握的手,傳遞到祖母的心底。

昏黃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然亮起,替代了西斜的日光,將小小的閣樓籠罩在一片溫暖而朦朧的橘黃色光暈里。少女伏案低首,銀針在素緞上牽引著月白的絲線,一針,又一針。光影在她專注的側臉上跳躍,投下長長的睫毛陰影。時光仿佛在她執著的手指間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針落下,都像是在凝固一個悲傷卻又充滿無聲力量的瞬間。

祖母似乎聽到了。在蘇黎又一次低語后,老人緊鎖的眉頭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絲。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嘴角,仿佛又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模糊、近乎虛幻的、帶著慰藉意味的弧度。一滴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沒入鬢邊灰白散亂的發絲里,消失無蹤。

窗外的梧桐樹在漸起的秋風中輕輕晃動,枝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那葉片邊緣的金色在遠處街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弱而執著的微光。夜,帶著初秋的涼意,溫柔又無情地籠罩了整個瑪黑區。工坊閣樓里這點微弱而執著的燈火,少女手中那枚上下翻飛的銀針,針尖上牽引的月白色絲線,以及繡片上那朵正被一針一線、緩慢而堅定地描繪出來的、遲開了四十多年的花苞,都在無聲地對抗著窗外無邊的沉沉夜色。

蘇黎繡完最后一針,輕輕剪斷線頭。她放下繡繃,長時間的低首讓她的脖頸有些僵硬。她再次抬頭看向祖母。老人似乎陷入了昏睡,呼吸微弱但平穩了一些。蘇黎的目光落在繡繃旁那枚金色的梧桐葉上,它像一個溫暖的符號。她小心翼翼地拈起它,葉片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她走到書桌前,翻開那本程硯秋留下的、邊角已有些卷翹的《包豪斯筆記》,將梧桐葉輕輕夾在書頁之間。

筆記的空白處,還留著程硯秋清雋的字跡:“藝術與技術的統一,是解放身體的第一步。”金色的葉脈壓在墨字上,像一句無聲的回應。

她合上書,走回祖母身邊,輕輕將薄毯往上拉了拉,蓋住老人微涼的手。指尖無意中觸碰到矮凳旁翻倒的針線盒,幾枚纏著各色絲線的木質線軸滾落出來。蘇黎彎腰去撿,手指卻在盒底觸到一個硬物。她撥開散亂的絲線,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了那東西——是半枚蓮花形狀的胸針。銀質的底托,花瓣邊緣鑲嵌著細小的米粒珍珠,工藝極其精巧,只是斷口處有些陳舊的不規則痕跡,顯然只是完整的一半。

蘇黎的心猛地一跳。她記得祖母在交出紫檀木匣時,目光似乎曾無意識地瞥向枕頭下面……難道當時祖母摸索的,除了那個木匣,還有這個?這半枚并蒂蓮胸針……它是否與曾祖母繡的那幅并蒂蓮,與祖母的小名“阿蕓”,有著更深的聯系?她緊緊攥住那半枚冰涼的胸針,仿佛握住了又一個未解的家族密碼。窗外的風似乎更緊了些,搖落幾顆青澀未熟的梧桐籽,噼啪輕響地敲打在玻璃窗上。

羅衣輕輕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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