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0月15日)
十月的雨,纏綿而冰冷,像是天空無法停歇的眼淚,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瑪黑區工坊的屋頂和窗欞。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潮氣,混合著泥土和落葉腐朽的氣息,將前幾日祖母葬禮上殘留的線香清冷余韻徹底沖刷殆盡。葬禮的肅穆氣息尚未完全散去,悲傷還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蘇黎坐在工坊裁剪臺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涼的半朵蓮花胸針——祖母臨終前塞進她掌心的信物。銀質的底托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意。她面前攤開的是曾祖母留下的紫檀木針黹匣,匣內那些纏繞著泛黃紙條的金線卷軸,在昏白的天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繡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半開的花苞仿佛在無聲地催促。
“阿黎,”程硯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手里拿著一份剛送到的《費加羅報》,墨跡似乎還未干透。“你看看這個。”
他將報紙遞過來。蘇黎的目光落在頭版下方一個不起眼卻刺眼的欄目:“行業簡訊”。短短幾行字,卻像淬了毒的針:
“東方褶皺”工坊涉嫌非法雇傭及消防隱患遭投訴。據悉,巴黎時裝工會已介入調查,不排除采取進一步措施。該工坊近期因爭議性設計及雇傭無資質人員引發業內關注。
“非法雇傭……消防隱患……”蘇黎低聲念著,指尖冰涼。她猛地抬頭看向程硯秋,“是工會?還是那個偷了我們斜紋軟呢設計的皮埃爾?”
程硯秋眉頭緊鎖,鏡片后的眼神銳利:“恐怕是聯手。皮埃爾有動機,工會有‘維護行業標準’的幌子。他們選在祖母剛走、你心神未定的時候發難,時機太巧了。”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雨幕,“我們要有準備,他們不會只停留在報紙上。”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話音未落,工坊沉重的大門就被一陣粗暴的拍打聲震響!那聲音急促、蠻橫,帶著不容置疑的官腔,穿透了雨聲。
“開門!市政消防檢查!”
蘇黎的心猛地一沉,與程硯秋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個穿著制服的男人,為首的是一個身材微胖、表情刻板的中年官員,制服肩章上沾著雨珠。他身后跟著兩個表情冷漠的年輕辦事員,其中一個手里拿著封條和漿糊桶。雨水順著他們的帽檐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蘇黎·華法小姐?”為首的官員語氣生硬,目光越過蘇黎的肩膀,毫不客氣地掃視著工坊內部,“我們接到正式投訴,指控‘東方褶皺’工作室存在嚴重消防安全隱患,并涉嫌非法雇傭無資質人員從事高定工作。現在依法進行現場核查,請配合。”
不等蘇黎回應,那官員便一揮手,帶著兩個手下徑直闖了進來。濕漉漉的靴子踩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留下骯臟的泥水印跡。他們目標明確,直奔工坊內部,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臺縫紉機、每一堆布料、每一個工作臺。
“這里!通道被布料堵塞,安全出口標識不清!”官員指著學徒工作區旁邊堆放的一些待處理邊角料,厲聲道。那只是一小堆臨時放置的零碎布頭,離通道尚有距離。
“還有這里!電線裸露,違規私拉亂接!”他指著墻角一臺老式縫紉機后面一段有些松垮的舊電線——那是祖父時代留下的,從未出過問題,也早已廢棄不用。
“滅火器數量不足!有效期也未核查!”另一個辦事員指著墻角的滅火器箱,語氣冰冷地補充。
他們的指責如同預設好的劇本,每一條都顯得牽強而刻意,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定罪意味。老裁縫西蒙爺爺試圖上前解釋那堆布頭只是暫時的,立刻被一個辦事員粗暴地推開:“無關人員退后!不要妨礙公務!”
蘇黎看著這些人在她視為家園的工坊里橫沖直撞,肆意指責,一股怒火混合著冰冷的屈辱直沖頭頂。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先生,這些指控并不屬實!我們的消防措施一直符合規定,雇傭的每一位師傅都是經驗豐富的手藝人……”
“手藝人不等于有官方資質證書!”官員冷冷打斷她,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蓋著紅印的文件,“根據初步核查結果和投訴證據,現決定:對‘東方褶皺’工作室實施臨時查封!即刻生效!待進一步調查結果出爐后,再行處理!”他啪地將那張《臨時查封令》拍在裁剪臺上,震得臺上的針線盒都跳了一下。
“查封?!”蘇黎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冰冷的公文。小露和其他學徒也聞聲圍了過來,臉上寫滿了驚恐和茫然。
“不!你們不能這樣!”蘇黎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這里面有我們所有的設計稿!有客戶預定的半成品!還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裁剪臺角落那個敞開的紫檀木針黹匣。曾祖母的金線,祖母的囑托,都在里面!
“所有物品,在調查結束前,一律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動!”官員的聲音毫無感情,對身后拿著封條的人下令,“動手!貼上!”
那兩個年輕辦事員立刻行動起來,粗暴地驅趕開試圖阻攔的學徒,將刺眼的、印著黑色法文“SceaudelaVilledeParis”(巴黎市政封條)字樣的黃色封條,刷上漿糊,“啪”、“啪”地貼在了工坊的大門、后門以及通往閣樓的樓梯口!動作熟練而冷酷。
“我的設計稿!我的樣衣!”蘇黎眼睜睜看著他們將自己辦公桌抽屜里厚厚的設計手稿、掛在人臺上的幾件正在制作的樣衣(包括為伊薇特新設計的、融合了更多“活褶”元素的連衣裙)粗暴地掃落在地,然后毫不猶豫地將封條貼在了抽屜和柜門上。
她再也無法控制,猛地沖向一個正在給資料柜貼封條的辦事員:“住手!那是我的東西!你們沒有權力……”
“阿黎!”程硯秋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緊緊箍在自己身邊,阻止了她的沖動。“別沖動!硬闖就是抗法!”他在她耳邊急促地低語,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無比的清醒。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像一只瀕臨絕境的小獸。
蘇黎被他死死拉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透過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她看到自己珍視的一切被棄如敝履:改良的斜紋軟呢樣品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冰裂紋醋酸纖維外套被踩在泥濘的腳印下,為截肢舞者伊薇特精心設計、隱藏著支撐褶皺的“重生”連衣裙半成品,像一塊破布般搭在傾倒的人臺上……每一件都凝聚著她的心血,此刻卻像垃圾一樣被對待。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幾乎將她撕裂。
“好了!”為首的官員環視一圈被貼上刺眼黃條的工作室,滿意地點點頭,“查封完畢。在調查結果出來前,此處禁止進入,所有物品不得移動。違者將承擔法律責任。”他最后瞥了一眼臉色慘白、被程硯秋緊緊護在懷里的蘇黎,嘴角似乎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弧度,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冰冷的鐵門在他們身后“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凄冷的風雨,也將工坊內最后一點生氣徹底封死。
死寂。
只有雨水敲打窗戶的單調聲響,以及學徒們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黃色的封條像一道道丑陋的傷疤,橫亙在門上、柜上、樓梯口,宣告著這個曾充滿活力與創造力的空間,此刻的死亡。
蘇黎渾身冰冷,僵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著滿地狼藉和那些刺目的封條。祖母離世的悲傷尚未平復,賴以生存的根基又被瞬間摧毀。雙重打擊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她強撐的堅強。
“他們……他們不只是為了查封……”蘇黎的聲音輕得像一縷游絲,帶著徹骨的寒意,“硯秋……他們是在找東西……找曾祖母的針黹包……”
程硯秋的手臂依舊緊緊攬著她,他能感受到她身體里透出的絕望。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裁剪臺上那個敞開的紫檀木匣。剛才混亂中,匣子被推到了臺子邊緣,里面那些珍貴的金線卷軸和那幅未完成的繡片,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他眼神一凜,瞬間明白了蘇黎的意思。那些標記著年份、針法、紋樣,承載著跨越半個世紀家族技藝的金線,在工會和競爭對手皮埃爾之流眼中,或許就是“非法文物”或者“竊取行業機密的證據”!查封工坊是假,搜尋甚至毀掉這份獨特的傳承,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之一!
“他們想毀了根源……”程硯秋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一種洞悉陰謀的銳利。他環顧著被貼上封條、如同囚籠的工坊,目光最后落在蘇黎蒼白卻異常倔強的臉上。“阿黎,工坊可以被查封,”他握緊了她的手,掌心傳來堅定的力量,“但真正的工坊,在人心里。你祖母說的‘光在褶里’,不是指這個地方,是指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她的心口。
他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熾熱的火苗,在蘇黎被冰封的心底倏然亮起。她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那枚冰冷的半朵蓮花胸針,又看向木匣里曾祖母的并蒂蓮繡片。花瓣的邊緣,那些細膩的針腳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就在這時,小露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蘇黎姐……我們……我們接下來怎么辦?訂單……還有那些等著取衣服的客人……”
學徒們無助的目光都聚焦在蘇黎身上,充滿了恐懼和對未來的茫然。
程硯秋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惶恐的臉,最后落在蘇黎身上,帶著征詢,也帶著一種無需言明的支持。蘇黎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也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她掙脫開程硯秋的懷抱,不是推開,而是站直了身體。她走到裁剪臺前,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狼藉,伸出手,極其鄭重地將那敞開的紫檀木針黹匣蓋好,輕輕合上那小小的銅扣。
然后,她轉過身,面對著眾人。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流下,在她身后形成一片模糊晃動的背景。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中有未干的淚痕,但背脊挺得筆直,眼神里卻燃起了一種破釜沉舟的亮光。
“工坊被封了,”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啜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力量,“但我們的手還在,腦子里的想法還在,心里的光……也還在。”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最后落在程硯秋深邃而堅定的眼眸里,仿佛在汲取勇氣。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只要針線還在我們手里,只要還有人需要一件能讓他們感覺‘像自己’的衣服,‘東方褶皺’就永遠不會消失。”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急了,敲打著這個被查封的空間,也敲打著每一個被逼到墻角卻不肯熄滅的心火。那枚半朵蓮花的胸針,在蘇黎的衣襟上,映著工坊里昏沉的光線,幽微地閃爍了一下。程硯秋站在她身邊,像一道沉默而堅實的屏障,目光越過滿目瘡痍和刺眼的封條,投向窗外被雨水沖刷的、未知卻必須走下去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