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封條,像一道道凝結的、帶著惡意的傷疤,橫亙在“東方褶皺”工坊的大門、后門、通往閣樓的樓梯口,也死死封住了蘇黎心頭剛剛燃起的那一點微光。瑪黑區的深秋,雨水連綿不絕,空氣里浸透了濕冷的潮氣,順著人的骨頭縫往里鉆。工坊被封后的第五天,這寒意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在人心頭凝結成更沉重的冰霜。
蘇黎站在工坊街對面的窄巷陰影里,雨水順著她廉價塑料雨帽的帽檐滴落,砸在腳下泥濘的地面。她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風衣,目光死死釘在工坊那扇緊閉的、貼著刺眼黃黑色封條的鐵門上。五天前那場粗暴的“檢查”和隨之而來的查封,仿佛一場噩夢,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冰冷的觸感,反復在腦海中重演——設計稿被掃落在地,樣衣被隨意踐踏,學徒們驚恐的啜泣,還有那個官員嘴角那抹不易察覺的、帶著勝利意味的冰冷弧度。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細微的疼痛壓下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憤怒和無力感。祖母離世的悲傷尚未平息,這賴以生存的根基又被連根拔起。工坊被封,意味著所有正在進行的訂單被迫中斷,意味著客戶預定的半成品和設計心血被強行扣押,更意味著她和一群依靠這里生活的裁縫、學徒,瞬間失去了生計來源。工會和皮埃爾的聯手絞殺,精準而狠毒。
“阿黎。”程硯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撐著一把舊傘,雨水沿著傘骨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簾。他走到她身邊,將傘微微向她傾斜,擋住了更多冰冷的雨絲。“看也沒用,他們留了人守著,短時間內進不去。”
蘇黎沒有回頭,聲音有些沙啞:“我知道。我只是……想記住他們此刻得意的樣子。”她的目光掃過工坊門口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車窗緊閉,隱約能看到里面坐著的人影。“他們在找東西,硯秋。找曾祖母的針黹包,找那些金線卷軸。”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徹骨的寒意,“查封是幌子,毀掉源頭,才是目的。”
程硯秋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刀鋒,他沉默地點點頭,顯然早已想到這一層。“東西呢?”他問得簡短而直接。
“帶出來了。”蘇黎終于側過頭,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貼在蒼白的皮膚上,但那雙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火焰。“查封那天,趁他們亂糟糟地在前面貼封條、翻東西,西蒙爺爺悄悄把紫檀木匣塞進了我帶來的舊布包里,混在學徒們慌亂中抱走的幾卷邊角料里。”她拍了拍自己挎著的那個鼓鼓囊囊、沾著泥點的舊帆布包,冰冷的硬角硌著她的腰側,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那是祖母臨終的囑托,是曾祖母留下的唯一印記,是“東方褶皺”真正的靈魂所在。只要它在,根就沒斷。
程硯秋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放松了一絲。“那就好。”他環顧了一下這潮濕陰冷的窄巷,“這里不能久待,走吧,他們在等。”
“他們”指的是那些選擇跟隨蘇黎的裁縫和學徒。查封令下達后,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或能夠繼續跟隨。有些老師傅需要養家糊口,迫于生計不得不另尋出路。最終選擇留下的,除了對蘇黎的信任,更多的是對“東方褶皺”這個凝聚了心血與夢想的地方,以及那份獨特技藝傳承的不舍。
穿過幾條更加狹窄、污水橫流的小巷,空氣中彌漫著舊木材、劣質煤煙和食物混雜的復雜氣味,程硯秋在一扇不起眼的、油漆斑駁剝落的木門前停下。門楣低矮,旁邊堆放著廢棄的木箱和雜物。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一股更加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地下空間特有的陰冷濕氣。門內,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陡峭的石階。昏黃的燈光從下面透上來,勉強照亮濕滑的臺階。
“小心腳下。”程硯秋提醒道,率先走了下去。蘇黎深吸一口氣,跟著他步入了這方被遺忘的空間。
地下室比預想的要寬敞一些,但天花板低矮,壓抑感撲面而來。墻壁是粗糙的紅磚,很多地方覆蓋著深色的霉斑,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滲水的痕跡,在墻角匯成小小的水洼。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散落著一些廢棄的麻袋、木箱和不知用途的金屬零件。空氣里浮動著細微的塵埃,在幾盞懸掛著的、散發著昏黃光暈的煤油燈下飛舞。
然而,就是在這片破敗與陰冷之中,一種奇異的生命力正在頑強地萌發。
幾盞煤油燈被小心地掛在墻壁的鐵鉤上,或者放置在倒扣的木箱上,努力驅散著角落的黑暗。幾張不知從哪里拼湊來的、大小不一的舊木桌被擦洗干凈,靠墻擺放,權當工作臺。幾張缺腿的椅子用磚頭墊著,勉強能用。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間中央的空地上,居然擺放著幾臺縫紉機——那是蘇黎他們趁亂搶救出來的最核心的生產工具,此刻正被擦拭得锃亮,雖然型號老舊,但在這昏黃的光線下,針板和壓腳依然反射出金屬特有的冷硬光澤。
學徒小露正蹲在地上,用一塊濕布用力擦拭著另一塊水泥地面,試圖清理出一片稍微干凈的區域用來堆放布料。她的眼圈還是紅的,顯然是哭過,但動作卻帶著一股倔強。老裁縫西蒙爺爺戴著老花鏡,就著一盞煤油燈的光線,小心翼翼地檢查著一臺勝家牌縫紉機的梭芯,布滿老繭的手指動作依舊沉穩。另外兩個留下的年輕學徒,正合力將一卷沉重的棉麻布料從角落拖出來,鋪在一張相對平整的舊門板上。
最讓蘇黎心頭一熱的,是站在角落一張簡陋熨衣板前的身影——伊薇特。這位截肢的芭蕾舞者,此刻正笨拙卻又無比認真地操作著一只老式炭熨斗。她的右腿假肢支撐著身體,左腿微微彎曲保持平衡。熨衣板是用幾塊厚木板臨時搭在兩只木箱上做成的,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舊毯子。她左手按著一塊洗得發白的棉布,右手穩穩地握著熨斗,小心地在布料上移動。熨斗底部燒紅的炭塊散發出微弱的熱量,驅散著布料上的潮氣,也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她神情專注,仿佛正在熨燙的不是普通的練習布料,而是舞臺上最華美的舞裙。
“蘇黎姐!”小露第一個看到他們下來,立刻站起身,聲音帶著哭腔后的沙啞,但眼神亮了起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下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目光里有疲憊,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信任和期盼。
蘇黎的目光掃過這片簡陋得近乎寒酸、卻又頑強支撐起來的工作空間,掃過每一張熟悉的臉龐,最后落在伊薇特微微滲出汗珠的額頭上。一股混雜著酸楚、愧疚和巨大責任感的暖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幾乎讓她失語。她深吸了一口地下室冰冷潮濕的空氣,強行壓下了翻涌的情緒。
“我們……到家了。”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地下室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和力量。她走到房間中央,將那個沉甸甸的舊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張相對穩固的桌子上。
“家?”伊薇特放下熨斗,看著周圍斑駁的墻壁和昏黃的燈光,嘴角卻扯出一個帶著點苦澀又充滿力量的笑容,“這地方……倒是挺有‘游擊隊’的味道。”
她的話音剛落,地下室入口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陣冷風裹挾著濕氣灌了進來。程硯秋去而復返,這次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油膩工裝褲、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兩人合力抬著一個沉重、發出低沉嗡鳴的金屬家伙——一臺看起來相當陳舊的小型柴油發電機。
“小心點,放這邊。”程硯秋指揮著,兩人費力地將發電機挪到一個相對干燥、靠近通風口的角落。發電機外殼上滿是油污,銘牌上的字跡模糊不清,顯然有些年頭了。
放下發電機,程硯秋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目光掃過這間在煤油燈下努力運轉的“工作室”,最終落在蘇黎臉上,他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卻又充滿了某種奇特的贊賞:“你們這哪是工作室,分明是游擊隊據點。”他指了指那臺正在發出低沉喘息般嗡鳴的發電機,“幸好老杰克肯租借這臺老古董,雖然吵了點,但至少能帶動幾盞電燈和縫紉機,比煤油燈強。油桶在外面,省著點用。”
柴油發電機低沉而持續的嗡鳴聲瞬間充斥了整個地下室,像一頭沉睡的野獸被喚醒。這聲音蓋過了煤油燈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也暫時壓下了眾人心頭的惶惑。隨著程硯秋熟練地拉出幾根纏著膠布的電線,接上幾個同樣老舊但擦拭干凈的燈泡,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光被更加穩定、明亮一些的白熾燈光所取代,雖然光線依舊不足,視野卻清晰了許多。這突如其來的光明,像一劑強心針,讓所有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有電了!”小露驚喜地叫出聲,看著頭頂那盞晃悠悠亮起來的燈泡,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
西蒙爺爺也松了口氣,借著更亮的光線,他能更清楚地檢查縫紉機零件了。他拿起一個梭芯,對著燈光仔細查看:“有電就好,老家伙們(指縫紉機)也得亮堂著干活。”
蘇黎看著程硯秋忙碌的身影,看著他額角滲出的細汗和沾著油污的袖口,心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松動了些許。他總是這樣,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沉默而堅定地出現,用他的方式,為她撐起一片可以喘息的空間。她走到那臺嗡嗡作響的發電機旁,看著這個笨重的、散發著柴油味的鐵家伙,卻覺得它比任何華麗的吊燈都更珍貴。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溫熱的金屬外殼,一種粗糙而踏實的觸感傳來。
“謝謝你,硯秋。”她低聲道。
程硯秋沒有回頭,正彎腰檢查著接線是否牢固,只是簡短地應了一聲:“應該的。”他頓了頓,又說,“油錢記你賬上。”這帶著點刻意輕松的語調,讓地下室凝重的氣氛又松動了幾分。
有了穩定的光源,大家干活的勁頭明顯更足了。伊薇特重新拿起炭熨斗,在電燈光下,她熨燙的動作似乎更加精準流暢。小露和其他學徒開始整理堆放在門板上的布料,按照材質和顏色粗略分類。西蒙爺爺已經組裝好了一臺縫紉機,正在調試針腳張力,那熟悉的“噠噠噠”的試音聲斷斷續續響起,雖然微弱,卻像一首戰歌的前奏。
蘇黎走到那張放著紫檀木匣的桌子旁。她打開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個沉甸甸的木匣。深紫色的檀木在燈光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安定的力量。她輕輕撫摸著匣子表面細膩的紋理,仿佛能感受到祖母和曾祖母的目光穿透時空,落在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銅扣。匣內,那些纏繞著泛黃紙條的金線卷軸依舊整齊地排列著,在電燈的光線下,金色的絲線閃爍著更加清晰、更加堅韌的光芒。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繡片靜靜地躺在最上層,半開的花苞在光線下,似乎真的在無聲地催促。她拿起繡片,指尖拂過那細密的針腳,感受著絲線傳遞過來的、跨越時光的溫度和期待。
“祖母說,光在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