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的聲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所有人說。她的目光掃過昏暗的地下室,掃過那些在燈光下忙碌的身影,掃過那幾臺沉默而忠誠的縫紉機,最終落回手中的繡片上。“他們封得了地上的工坊,封不住我們心里的光,封不住這些絲線里藏著的路。”
她將繡片輕輕放回匣內(nèi),蓋好蓋子,動作輕柔而鄭重。然后,她走到墻角堆放布料的門板前,挑出一塊質(zhì)地堅韌的米白色帆布。她拿起粉餅和直尺,沒有設計稿,沒有圖樣,全憑心中的溝壑和指尖的記憶。線條在粗糙的帆布上迅速延伸,勾勒出衣片的輪廓。她的動作沉穩(wěn)而專注,仿佛周圍柴油機的轟鳴、地下室的潮濕、外界的打壓都暫時被屏蔽了。只有布料、粉線和她心中燃燒的那簇火焰。
程硯秋靠在墻邊,看著她在簡陋條件下依舊挺直的背影,看著她指尖翻飛間流露出的那種近乎本能的創(chuàng)造力,鏡片后的眼神深邃。他想起祖母葬禮那天,她握著那枚蓮花胸針時的脆弱;想起查封時,她眼中瞬間的崩塌和此刻重新燃起的倔強。這個女孩的身體里,似乎蘊藏著遠超她年齡的韌性和光芒。他悄悄從隨身的舊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翻到空白頁,借著燈光,用鉛筆快速勾勒著眼前的情景:昏暗光影中專注的側(cè)臉,粗糙布料上流暢的線條,還有那臺在角落里嗡鳴、帶來光明的老舊發(fā)電機。
時間在地下室昏黃的光線和柴油機的低鳴中緩慢流淌。伊薇特熨燙好了幾塊平整的底布,供大家使用。小露已經(jīng)將一些零碎的輔料按種類分裝在小盒子里。西蒙爺爺成功讓兩臺縫紉機發(fā)出了規(guī)律的“噠噠”聲,正在縫制一些簡單的布樣,測試機器的穩(wěn)定性。一種在廢墟上重建秩序的默契,在眾人之間悄然形成。
蘇黎剪裁好最后一塊帆布衣片,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澀的腰。她看著桌上初步成型的幾個衣片部件,雖然粗糙,卻是一個開始。就在這時,角落里那臺一直努力工作的柴油發(fā)電機突然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般的突突聲,緊接著,燈光猛地閃爍了幾下,然后徹底熄滅了!
地下室瞬間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濃重的黑暗,只有幾盞煤油燈還在角落里頑強地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暈。柴油機的嗡鳴聲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慌的寂靜。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連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怎么回事?”
小露的聲音帶著驚恐。
“發(fā)電機……好像壞了?”
一個學徒不確定地說。
黑暗中,傳來程硯秋摸索的聲音和低聲咒罵:“該死的老家伙,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他似乎在檢查機器,“好像是油路或者火花塞的問題……得修。”
一股壓抑的沮喪感,如同地下室本身的潮氣,迅速彌漫開來。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希望和秩序,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瞬間擊碎。小露的啜泣聲又隱隱響了起來。伊薇特摸索著扶住了熨衣板,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緊抿的唇線透露出她的緊繃。
蘇黎站在黑暗中,眼前是驟然消失的光亮和手中尚未完成的粗糙衣片。冰冷的絕望感再次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幾乎讓她窒息。難道真的……不行了嗎?連這一點點掙扎的空間,都要被剝奪?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寂中,蘇黎猛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墻邊那個老舊的、蒙著灰塵的木殼收音機——那是以前工坊用來放音樂解悶的,也被一起帶了下來。她摸索著找到開關(guān),用力旋開。
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瞬間劃破了地下室的死寂,尖銳得讓人頭皮發(fā)麻。蘇黎皺著眉,用力地、帶著某種發(fā)泄般的力量,快速轉(zhuǎn)動著調(diào)頻旋鈕。
滋滋……滋滋……一段模糊不清的法語新聞……滋滋……一段咿咿呀呀的歌劇片段……
終于,旋鈕停在一個頻率上。短暫的雜音之后,一陣激昂、雄壯、充滿力量的銅管樂聲猛地沖了出來,瞬間填滿了整個地下室的空間!
是《馬賽曲》!法國國歌那熟悉的、鼓舞人心的旋律,在這片被遺忘的、充滿絕望的黑暗角落里轟然響起!
“AllonsenfantsdelaPatrie,Lejourdegloireestarrivé……”(前進,祖國的兒女們,光榮的日子已經(jīng)到來!)
那嘹亮而充滿號召力的樂聲,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穿透力,驅(qū)散了黑暗帶來的恐懼,也沖散了彌漫的沮喪。它像一道無形的光,瞬間照亮了每個人的心。
蘇黎站在收音機旁,背對著眾人,肩膀微微起伏。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這熟悉的旋律,在祖母的葬禮上奏響過,此刻,卻在這最黑暗的角落,為她奏響。
伊薇特第一個反應過來。她站直了身體,扶著假肢,面向收音機傳來的聲音方向,嘴唇微動,跟著那雄壯的旋律,輕輕地哼唱起來。她的聲音起初有些微弱,帶著哽咽,但很快就變得清晰而堅定。
緊接著,西蒙爺爺那蒼老而有些沙啞的聲音也加入了進來。然后是另一個學徒,再一個……
小露停止了啜泣,她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也張開了嘴。盡管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卻努力地跟唱著。
“Contrenousdelatyrannie,L'étendardsanglantestlevé……”(對抗我們的是暴政,那血染的旗幟已經(jīng)舉起!)
歌聲漸漸匯聚,由最初的零散、猶豫,變得整齊、有力。幾個人的聲音,在狹小潮濕的地下室里,在昏黃的煤油燈映照下,在柴油機殘骸的沉默旁,匯聚成一股雖然不大、卻異常堅定、充滿抗爭力量的洪流。這歌聲蓋過了收音機本身的雜音,也蓋過了心頭殘存的恐懼。
程硯秋停下了手中的修理動作,直起身,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眼前這震撼的一幕。他看著蘇黎挺直的背影,看著那些在微弱光線下奮力歌唱的面孔——老裁縫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不屈,伊薇特眼中閃爍著舞者的驕傲與倔強,小露和其他學徒臉上則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決絕。這畫面,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力量。
蘇黎緩緩轉(zhuǎn)過身。收音機的喇叭在她身后,像一個小小的光源。昏黃的光暈勾勒著她的輪廓,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一種被這歌聲點燃的、異常明亮的火焰。她看著她的“游擊隊”,看著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走到那張放著帆布衣片的桌子前,拿起剪刀,對著那塊尚未裁剪完的布料,沿著粉線,用力地、精準地剪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剪布聲,在雄壯的《馬賽曲》和眾人越來越響亮的合唱聲中,像一聲戰(zhàn)斗的號角,清晰地響起。
程硯秋看著這一幕,深深吸了一口地下室潮濕卻仿佛被歌聲凈化過的空氣。他彎下腰,重新拿起工具,借著煤油燈的光,更加專注地對付起那臺罷工的發(fā)電機。黑暗中,他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他想起蘇黎合上紫檀木匣時說的話:封得住地上的工坊,封不住心里的光。
光,確實在這里。在這歌聲里,在剪刀劃過布料的決絕里,在每一雙不肯放棄的眼睛里。他摸索著工具,指尖觸碰到口袋里一個硬硬的、用油紙包好的小東西——那是他今天特意繞路去買的。他本想在氣氛好一點的時候再拿出來,但現(xiàn)在……也許黑暗中的一點點甜,更能讓人記住光明的味道。
他暫時放下工具,走到蘇黎身邊。蘇黎正全神貫注地剪裁著,側(cè)臉在昏光下顯得格外專注。程硯秋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油紙包,輕輕放在她手邊的桌角,壓在一塊帆布上。
蘇黎的動作頓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那個小小的包裹,又抬眼看向程硯秋。
“墊墊肚子。”程硯秋的聲音在歌聲中顯得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老杰克鋪子里的杏仁可頌,最后兩個。”他頓了頓,補充道,“油紙是新的。”
昏暗中,蘇黎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受到那份沉默的關(guān)懷。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微溫的油紙包,一股香甜的杏仁和黃油的溫暖氣息透過油紙縫隙,絲絲縷縷地鉆入鼻端。這味道,與地下室的霉味、柴油味、布料的氣息格格不入,卻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強撐的堅強堡壘。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裁剪。只是那剪刀落下的軌跡,似乎比剛才更穩(wěn)了一些。
程硯秋走回發(fā)電機旁,拿起扳手。就在這時,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一個剛才忽略的、松脫的線頭。他心念一動,迅速將線頭重新壓緊在接線柱上,然后深吸一口氣,用力拉動啟動繩。
一下,兩下!
“突突突——嗡……”
那熟悉的、如同低沉喘息般的嗡鳴聲,竟然奇跡般地再次響了起來!緊接著,頭頂那盞白熾燈猛地閃爍了幾下,頑強地、持續(xù)地亮了起來!
光明,再次降臨這方地下堡壘。
“亮了!又亮了!”小露驚喜地喊出聲,歌聲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光明而更加高昂。
燈光下,蘇黎看到那個小小的油紙包安靜地躺在帆布上,散發(fā)著溫暖的甜香。她抬起頭,正好撞上程硯秋看過來的目光。隔著重新亮起的燈光和依舊回蕩的《馬賽曲》旋律,兩人目光交匯。沒有言語,卻有一種無需言明的默契和力量在無聲流淌。她看到了他鏡片后那抹如釋重負的笑意,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燈光更亮的光芒。
她收回目光,拿起一塊裁剪好的帆布衣片,走到西蒙爺爺已經(jīng)啟動的縫紉機旁。針尖落下,壓腳壓實,她踩下踏板。
“噠噠噠噠噠……”
清脆、密集、充滿生機的縫紉機聲,終于在這“游擊隊”的地下堡壘中,穩(wěn)定而有力地響了起來。它加入了《馬賽曲》的合唱,加入了柴油機的嗡鳴,加入了這個夜晚所有不屈的聲音,宣告著:只要針線在手,只要心里的光不滅,“東方褶皺”的故事,就遠未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