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作品里，新生總意味著希望、未來還有細密的光芒。而現實的厚重與多樣遠遠大于影視作品。

小生命的到來，讓林翔貧瘠而充滿了理想色彩的世外桃源，一夜之間被打回了原型。小庫房的煤氣爐不再是醞釀一日三餐的寶藏品，而變成了可能隨時用藍色火焰吞噬生命的炸藥桶；小庫房的冰冷涼水不再是蘊含著甘露與清新的清醒劑，而變成了隨時可能涼到刺骨、進而影響生命的冰棱柱；甚至小庫房那原先讓人感到相依相偎的溫馨狹小空間，此刻也將他窄小、不便轉身的缺點赤裸裸擺在了面前。

林翔清楚的記得，拿著喜訊的她和林斌二人那個默默地擁抱，她清楚地聽到林斌的心跳和那句五味雜陳的“好，我真是太高興了啊，啊！”

那句帶著長嘆的“啊”，是多少成年人面對變化的不知所措，亦喜亦憂。怪不得普通人生活中喜歡用小確幸來形容，因為艱難而脆弱的安穩生活，承載不了巨大的喜悅。

果然，孕育新生命的日子，以完全的不確定性，讓兩個年輕人的直線生活因為第三個點的不確定，而忽左忽右的滑行，而這也僅僅是開始，后來更多的點、不同的空間，讓這條本來確定的直線函數，無所適從地變化著，延展著，過山車般上升、螺旋般下降，生活的殘酷以美的數學理性地展示。

“姐，房東說，一會他還有一撥客戶呢。你的錢一定要提前拿出來。五萬他不容易反悔。你算算數字，他如果反悔得給你賠十萬呢。不劃算。上次有個客戶，拿著兩萬也想提前簽。最后房價漲了，房東大方地還了他四萬呢！我們這個地方啊，就是實力的象征啊！”

年輕的中介精明而傲慢地聲音，將林翔的思緒拉回了現實。數字，又是數字！林翔在心里暗暗嘆息。

林翔從小到大數學非常好，在她眼里每一道數學題目都充滿了美。可成長后的林翔卻無比討厭數字模擬的現實，量化的指標，那冷冰冰的規律背后，無非是一切的物化，人的物化，投入的物化。的確，精準而現實。

“房東的資質你核對過了沒？他是不是單獨所有，有沒有抵押，他的房子什么時候能過戶”，林翔邊走邊專業地問著。

“那肯定核對。房東孩子今年剛中考完。據說成績不錯。這買學區房啊，也講究一個好彩頭。你想學霸的房子你住著是不是也有可能沾沾學霸的氛圍。要不怎么都喜歡拜文曲星呢啊！”年輕的中介一邊笑著一邊又增加了一個噱頭。

學區周邊的中介和房主、和學校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是共生群體。在他們眼中，房主才是最值得尊敬的恩主，學校是最值得依靠的貴人，而買房的人，可能大概和求職的地位差不多吧。

人多，是國家最大的國情，是紅利，但也是很多普通人悲哀的根源。天生我材如過江之鯽，只能選擇被打撈上岸，至于是清燉還是觀賞，純憑運氣。

而學區房也是如此吧，只有在進入這個扭曲的買賣市場時，你才知道，百萬家產如過江之鯽，能不能拿著幾百萬買到好夜壺，也是純憑運氣。

“文曲星？那狀元學霸不能是女的啊，文曲星要是女的，是不太好的五行啊。那這個房主這個學習超棒的孩子是女的嗎？”林翔忍不住頂了一句，嘴邊揚起了淡淡的嘲諷。

這一個月的看房時間，把林翔的自尊和驕傲打擊得體無完膚。中介不僅是知識的普及，還以教育引導林翔的導師自居。

林翔說房子這么貴，沒有支撐購買力啊。中介說，姐，你窮不代表大家窮。你這么會分析，應該帶著孩子去BJ啊。

林翔嘀咕，房子都這么破，一點也不符合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中介淡淡地笑著，姐，你沒有早早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前幾年有眼光的房主都又劃算又美好。

林翔有時感慨，大家都瘋了，拿著錢搶房子，太瘋狂了。中介緊跟著搖頭，姐，人家瘋狂過后有房子，你這么清醒，是因為一無所有嗎？

幾次下來，林翔甚至后悔，當時研究生畢業怎么沒去做個中介，還能有眼光、有財富、有敢言敢說的勇氣。哪里像現在，知識和才能在物質橫流之下一文不值，沒有投資的眼光和底氣，沒有才能轉化財富的機會，唯一有的是閉嘴、埋頭苦干的機會。

林翔和年輕的中介來到了一個破舊的小區門口。“姐，這離學校八分鐘左右的路程。而且這個小區你看，還能有停車的位置。這是很少見的。大部分小區都沒有停車的地方。”中介一邊說著，一邊殷勤地刷開了小區門。這個小區林翔之前見過，是某政府機關的老家屬院。看了這么久的學區房，林翔也有了些心得。基本上單位越好，小區就越不錯，房子也基本完成了老舊改造。這個小區就是這個典型，樓下不僅有停車位，還有一排自行車棚。

現代社會有自行車棚可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意味著小區地理位置好，很多核心區域自行車就能到。其次這意味著小區居住率高，而且居住人群普遍收入會更好。你想想，如果局限于溫飽，誰有那個功夫買個自行車。健康的生活方式往往伴隨著健康的財富積累機制。

自行車棚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壇，剛剛澆過水，爭奇斗艷的花朵戴著露珠，矜持地抬頭，不經意彰顯著自己的獨特高貴。林翔對這個小區的環境挺滿意。

兩人邊看著邊匆匆上樓。七樓，頂樓。林翔邊爬樓邊在心里哀嚎。林翔之前租住的房子就是一個頂樓，短短四年，粉刷了兩次，可房子地理位置極好，孩子的學校在樓頂就可以看見。

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林翔站在頂樓望著這個城市，竟然有一種俯瞰城市的滿足感。那個頂樓夜深人靜的萬家燈火，支撐了林翔每個深夜的加班，自學。

四年里，很多人都說林翔成長了，取得了各種榮譽，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是用無數個深夜和清晨換來的，是用本該屬于燈紅酒綠的青春換來的，是用姚斌失望的擁抱換來的。

后來林翔時常問自己，為什么自己無法接受不完美的當下，可能就是因為她一直在吃苦，在努力，在走一條卯著勁的路兒，以至于當生活突然不苦時，她竟然都無法嘗到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