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四月。
春末的日光透過微微顫動的桃枝,在一張布滿青灰胡茬的臉上篩下細碎金斑。
“1,2,3,4……”
伴著他的話,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小藥片從他左手的藥瓶中被慢慢抖出,他的神情是平靜的,但是在飄蕩的桃枝縫隙中,仿佛能窺見他靈魂的顫動。
“25,26,27……”
他數到27片時,藥瓶中再也抖不出來藥片,一片桃花緩緩落到了他掌中那小小的白色小山上。
像是一只小貓,蹲在桃花堆里。
似曾相識的畫面,他的大腦卻無法回憶,是真正忘記了,還是對于痛苦的緊急避險?
風再次吹動了那片桃花,他的眼睛被涂抹上了一層微弱的反光,在朦朧中,他看見那只小貓在向他伸出自己的白色爪爪。
“啪。”
藥瓶應聲而落,他的左手緩緩伸出,想要抓住那只小貓的嫩爪……
“大叔?”
沾著桃香的風送來一聲輕喚,重啟了他的耳朵和鼻子,喉間傳來一陣酸澀,他的大腦終于從一片迷霧中艱難尋找到了方向。
他想起了他無關緊要的名字叫李平昕,卻無法想起為什么自己會坐在這里。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仿佛剛剛從他那陰暗的出租屋中走出來。
他看向聲音的來源,看見紛飛的花雨中,佇立著一位懷抱貓咪的姑娘。
她的淺青色連衣裙被風鼓起,像是一株顫顫巍巍的鈴蘭,她的腰間像是曾經纏過什么東西,但卻失去了蹤影,貼身的布料被吹起一陣陣漣漪。
“能幫我撿一下嗎?”她微笑著指了指李平昕那陳舊帆布鞋的鞋尖。
李平昕這才發現,自己的鞋上有一塊櫻色絲帶,正纏在鞋帶上隨風波動。
他彎下了腰,脊柱發出著如同生銹鉸鏈般的聲響,將藥片重新裝入藥瓶,并拾起了那條絲帶。櫻色綢緞拂過指尖的剎那,少女懷中的貓咪躍向地面,蹭了蹭他的手,冰涼的鼻尖觸碰的是他手腕陳年累加的疤痕,這個動作像是一塊小石粒,拋入了他記憶的深處,驚起了細微的波紋——曾經有只藍色眼睛的貓貓,總愛用這種方式打斷人們的落淚。
“它叫玄墨哦。”少女笑了笑,“它好像發現了您手腕上的疤呢……這是貓咪抓的嗎?”
李平昕沒有說什么,而是把絲帶遞了過去。
少女伸手接過了絲帶,坐在了長椅的另一端,恰到好處地保持著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離,貓貓躍上兩人之間的空擋,尾巴掃過李平昕那青筋滿布的手背,帶起一陣混合著陽光與皂莢香的風。
那只貓貓的全身都是烏黑,但是只有一只小腿和貓爪是例外的白色,此刻它正安靜地待在少女的手下,李平昕注意到她撫摸玄墨的手法很特別:三指在貓耳后畫圈,拇指則輕輕按著貓貓的頭頂。他的手不自覺地也在輕輕顫動,這個動作他很熟悉,但總是想不起來與自己有什么關聯。
但少女在斜射的夕陽中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與一個模糊朦朧的輪廓微妙重疊。
暮色暈染了天際,少女從帆布包中掏出了一個鐵盒。
“大叔,想要喂喂它嗎?”
李平昕機械地點了點頭,她掀開了蓋子,一陣鱈魚香瞬間充斥了李平昕的鼻腔。
“它和您好像有點投緣呢,嘿嘿。”少女將鱈魚肉放在了李平昕掌心。
玄墨用溫熱的舌頭卷走食物,他看向它的眼睛,非常的漂亮,像是在虹膜深處有星云在流動。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李平昕沙啞的嗓音響起。
少女愣了一愣,隨后咯咯地笑了兩聲,說道:
“大叔,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一直不說話。還有啊,怎么能是您說對不起呢,明明是我麻煩您撿絲帶。”她的聲音像是銀鈴。
李平昕抬眸看著少女,夕陽正從她的發梢間照在他的臉上,他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謝謝你,謝謝……”李平昕的嘴中嘟囔著。
晚風驟急,卷起遍地殘花。
李平昕剛想要起身,玄墨卻突然跳上了他的肩頭。少女伸手想要“逮捕”它,袖口滑落,露出腕間淡粉的舊疤,那些蜿蜒的紋路與李平昕手腕上的大差不差,就像是在暮色中拼合出兩株并蒂的枯木。
“小心啊大叔!”
藥瓶再次墜地,玄墨的尾巴掃過李平昕那木然呆滯的瞳孔。藥瓶的蓋子飛了出去,二十七粒藥片齊齊滾出,落進綠化帶深處。
少女俯身去看,隨后抬頭抱歉地笑了笑。
“對不起,全都滾進下水道了……”她拍打了一下玄墨的尾巴,“玄墨,壞貓貓。”
“啊,沒事……”
藥片掉了,李平昕卻不怎么生氣,盡管他漸漸想起,這27粒藥片,他不吃不喝數了整整一天。
少女已經彎下身去,努力撥開茂密的植被去撿那些灑落的白色藥片,但濕潤的泥土已經將那白點同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少女站起身來,歪了歪頭,說道:
“實在是對不起,好像已經沒法吃了。”
她抬眼的剎那,暮色恰好勾勒出她完整的側臉輪廓。李平昕看著她,大腦深處平白無故地發出了破碎的聲音,像是記憶的冰層龜裂出了裂痕。
好像在那冰層之下,總是有個愛把眼淚掉進貓糧里的女孩,此刻,正將春光捧到他蒼白的掌紋間。
公園的路燈次第亮起,在暖黃的光暈中,李平昕看見少女眼中晃動著二十七歲的自己,像是看見多少年前玻璃窗上,那個被雨水模糊的,正在融化的少年。
“大叔?你怎么又在發呆。”少女的手在李平昕眼前晃了晃,李平昕這才回過神來,他看見少女的另一只手中全都是五顏六色的小藥丸。
“啊,不用管我,老毛病了,喜歡走神。”
“沒事啦大叔,這些藥丸賠給您。”
“這是維生素吧,我的不是……”
“嗯?”少女的眼神仿佛要將李平昕融化,“不是維生素嘛?”
話雖然到了嘴邊,卻還是咽了下去,李平昕搖了搖頭,說道:
“沒事,就是維生素。”
“嗯,那就好。”她將藥丸裝進了李平昕的藥瓶中,隨后看了看手表,“這樣就好啦,時間不早了,大叔拜拜。”
李平昕點了點頭,隨后向公園的出口走去。
那只名為玄墨的貓喵喵叫著,向著李平昕走的方向看去,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少女摸了摸它的頭,嘟囔著:“當初你也是這樣把我叫過來的呢。”
天空上七光年外的星星,也看到了十分相似的一幕。
一條高高豎起的尾巴,跟隨著那個邋里邋遢的背影,走向燈火闌珊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