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朱雀大街的積雪被千萬盞花燈映成了碎金顏色。
護城河的冰層下傳來碎玉般的流水聲,顧清卿站在燈山前,杏紅色的羽紗斗篷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頭銀線繡的海棠紋。她仰頭望著懸在最高處的鎏金九連環,琉璃燈影在眸中折出細碎的光。
“小姐若解不開便算了?!笆膛禾阴谀_去夠花燈,“這西域來的玩意兒掛了三日,連工部侍郎家的公子都...“
“咔嗒。“
玉指翻飛間,第九枚金環應聲而落。人群爆發的喝彩聲里,顧清卿忽然轉頭——西北角樓檐下,一盞素白燈籠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顧小姐果然名不虛傳,實不相瞞,這九連環已難倒十二位才子?!袄夼_管事舉著拇指恭維,眼角余光卻不住往二樓雅座飄去。那里有個著玄色大氅的身影立在陰影中,正是開盤下注的莊家。
蕭晏松開掐滅燈芯的手指,蠟油灼在掌心也渾然不覺。十年了,當年躲在漕船貨箱里逃命的少年,如今終于能站在光明處看她。只是這光...太亮了。
“大人,漕幫的人混在雜耍班子里。“侍衛壓低聲音,“要不要...“
“讓金吾衛去辦?!八抗馊枣i著燈山前的身影,看她將九連環遞給一個跛腳小女孩,腰間禁步紋絲不亂。忽然那杏紅斗篷一轉,竟朝著角樓方向走來。
蕭晏下意識后退半步,大氅掃落墻角積雪。
顧清卿走得不急不緩,杏紅色的斗篷在夜色中如一團跳動的火焰,與蕭晏玄色大氅的沉寂形成鮮明對比。她一步步走向那熄滅燈籠下的陰影。人群漸漸散開,嘈雜的喧囂被她身上的淡雅梅香沖淡,只留下她足音輕柔地落在石板上。
“角樓上何人?”她聲音清越,帶著幾分天真少女的嬌憨,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冷靜。仿佛她方才并非在燈會喧鬧中解謎,而是在一方棋盤上落子。
蕭晏沒有回答,只是更深地隱入陰影中。他能感覺到顧清卿的目光,精準而銳利,仿佛穿透了夜色與墻壁,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這讓他多年來滴水不漏的偽裝有了片刻的裂痕。他布下的局,本該讓她一步步走入,而非她主動尋來。
春桃見自家小姐直指角樓,有些擔憂地拉了拉顧清卿的衣袖:“小姐,那里沒什么人,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p>
顧清卿卻充耳不聞,她的眼神落在角樓檐下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被大氅掃落的幾點積雪,在黑暗中幾不可見。常人定不會注意到,但顧清卿卻看到了。
“可是……蕭大人?”顧清卿的聲音極輕,帶著一絲試探,又仿佛含著某種篤定。
此言一出,角樓上徹底陷入死寂。蕭晏周身的氣息驟然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她怎會知道?他自問從未露出破綻。十年來,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份,步步為營??伤齼H僅因為一盞熄滅的燈籠,幾點積雪,便能識破嗎?
“顧小姐在說什么?首輔大人日理萬機,怎會出現在燈會?”一個侍衛從暗處走出,擋在顧清卿面前,語氣恭敬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疏離。
顧清卿微微一笑,杏紅色的斗篷輕拂過地上的積雪,仿佛要將那幾點被掃落的痕跡徹底覆蓋。她抬手攏了攏額邊的碎發,動作優雅而從容:“這位侍衛大人,小女聽聞蕭大人有登高遠眺的雅好,喜歡在人流如織的鬧市,觀察世間百態。本以今日有幸相遇呢?!彼恼Z氣帶著揶揄,卻又仿佛意有所指。
她沒有直接戳破蕭晏的偽裝,而是給他留了一絲余地。這種綿里藏針的智慧,讓蕭晏在暗處深吸一口氣。她變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會躲在母親身后,拿眼睛偷偷看他的少女了。
“顧小姐過譽了。”蕭晏終于開口,聲音清冷如冰雪,帶著一絲疏遠的客氣,仿佛他只是一個無意間路過的清冷首輔,而非那個暗中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氨竟僦皇锹愤^此地,見燈火闌珊,一時興起罷了?!?/p>
他從陰影中走出,玄色大氅在風中翻飛,如同夜色中展開的巨大蝠翼。他生得極是俊美,劍眉斜飛入鬢,眉下是一雙狹長深邃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風流多情的輪廓,卻因眸中凝著的冷意而顯得疏離難近。然而,顧清卿卻清楚地看到,他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逝的暗潮。
“果真是蕭大人?!鳖櫱迩湮⑽⒏I?,行了一禮,姿態端莊而得體。她抬眸,眼神中帶著一絲好奇,又仿佛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審視?!按笕朔讲牌鐭粜?,可是在考校清歌?”
蕭晏眉梢微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她的話,既帶著一絲玩笑,又仿佛在提醒他,她已經看穿了他方才的舉動。
“本官只是覺得燈火太亮,傷眼罷了?!笔掙梯p描淡寫地回應,語氣不帶一絲波瀾。
顧清卿聞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意。傷眼?從未聽說,當今深得圣上信任、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有畏光的眼疾。
“原來如此?!鳖櫱迩潼c頭,杏眸流轉,似有無盡光華,“清歌還以為大人是對清歌解開九連環的舉動,有所不滿呢。”
“顧小姐多慮了?!笔掙陶Z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顧小姐才學出眾,機智過人,本官怎會不滿?”
“妾,尚未自報名諱,敢問蕭大人如何識得小女?”顧清卿眉梢微挑,故略帶疑惑的看著他。
“顧御史之女,才貌雙絕,知書達理,上京城內誰人不知?倒是這燈會人多嘈雜,顧小姐一個大家閨秀,不宜久留。”他這話,看似關心,實則帶著一絲驅逐的意味。
“多謝簫大人提醒?!鳖櫱迩鋸纳迫缌?,她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臉上,她總覺得這張臉和當年見過的一個少年有點相似。然而,簫晏的表情依然是那樣疏離,仿佛他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大人也請保重身體?!鳖櫱迩湮⑽⒏A烁I?,語氣柔和。
簫晏保持著清冷的姿態:“多謝顧小姐?!?/p>
顧清卿不再多言,只是對著簫晏再次福了福身,然后轉身離去。杏紅色的斗篷在夜色中劃出一道亮麗的弧線,漸行漸遠。春桃小步跟上,回頭看了看角樓上那道玄色的身影,總覺得今晚的小姐,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待顧清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燈海中,簫晏才緩緩地走出來,他伸出手,攤開掌心。那塊被蠟油灼傷的皮膚,清晰可見,甚至有些發紅。
“大人,顧小姐此番前來,可是有所察覺?”侍衛小心翼翼地問道。
簫晏收回手,眼底的暗涌更甚。他沒有回答侍衛的問題,只是輕聲重復著顧清卿方才的那句話:“清歌還以為大人是對清歌解開九連環的舉動,有所不滿呢?!?/p>
她有所察覺?她像一只敏銳的狐貍,循著一絲微弱的線索,便能嗅到隱藏在暗處的獵人。
“去查,顧家近日可有異常?”簫晏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命令,卻又仿佛透著某種隱晦的擔憂。他布下的網,正在悄然收緊。這場棋局,恐怕會比他想象的更加精彩,也更加危險。
夜風掠過,他的目光卻仍釘在顧清卿消失的巷口。眼底似潑墨傾覆,寂然無聲,卻藏著一片噬人的黑海。
坐上回府的馬車,春桃實忍不住問出了口:“小姐怎知,那角樓上的是簫大人?”
“登臺解這九連環前,便聽聞臺下議論,道是首輔大人懸此物于擂上已三日有余,竟無一人能解。待我等上臺時,每解一環,那管事便不自覺地望向角樓。所以我猜,這擂臺真正的主事之人,怕是就藏在那角樓之上?!邦櫱迩湮⑽⑿α讼?,聲音如清泉擊玉,杏眸流轉,仿佛有無盡星河在眼底蕩漾。
春桃俏皮地眨了眨眼:“小姐果真聰慧過人。“忽又蹙起秀眉,“只是...小姐今日為何一反常態主動前往?若是往常.......“
顧清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聲音輕得似在自語:“但愿......只是我多心了?!?/p>
數月來父親的行蹤愈發忙碌。晨起時他的廂房早已空置,夜半歸時又怕驚擾女兒安眠。顧清卿數著日子,有時竟有三五日不得一見。這于往昔是斷不會有的——那個連她咳嗽一聲都要親自監督熬藥的父親,如今卻總隔著重重心事。那日她攔在書房前詢問,父親枯瘦的手撫過她發頂,眼尾皺紋里盛著化不開的倦意:“卿兒莫憂,爹沒事。“可是他的鬢邊白發又新添幾縷。
顧清卿實在想不明白,父親不過一個三品御史大夫,調任上京才將將一年,在朝中根基尚淺,怎么竟會忙得連回家的時辰都沒有。那些個達官顯貴府上日日笙歌,偏生他這個小小的御史大夫,倒比六部尚書還要日理萬機似的。
顧清卿清楚記得,近來父親身上沾染過一股極淡的墨香,那并非書房尋常筆墨的味道,而更像是一種古舊的墨錠,帶著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肅穆。她曾好奇地問過,父親只說是同僚贈予的貢墨??赡枪赡悖瑓s與她在市面上聞到的任何墨跡都不同。今夜,在角樓之上,當蕭晏翻動衣袖時,那股熟悉的墨香,伴隨著清冷的夜風,隱約撲鼻而來。
這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