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京城郊外，刑部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檔案庫。
簫晏指尖的火焰舔舐著最后一張絹紙，火光照亮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這是今夜要銷毀的第七份證物——揚州鹽稅案的真正賬目。灰燼飄落在玄色官服上，像一場微型雪災。
“大人，戌時三刻了。“侍衛在門外低聲提醒。
簫晏沒有應答。他的目光突然被火光照亮的某個卷宗吸引——《永昌十一年漕運稽核錄》。
火星“啪“地炸開。簫晏的呼吸凝滯了一瞬，十年前的血腥味突然涌上喉頭。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下卷宗，固定卷宗的鐵鏈在寂靜中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卷宗展開的剎那，一片干涸的血跡映入眼簾。那血跡旁畫著個古怪符號，正是當年江南漕幫的暗記。簫晏的指節泛出青白色，耳后的月牙疤隱隱作痛。
寒風突然撞開窗欞，卷著雪花撲滅燭火。黑暗降臨的瞬間，記憶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永昌十一年臘月，江南邊界密林小路上。
十二歲的蕭晏蜷縮在貨箱里，透過木板縫隙看著父親被按在泥濘的路面上。父親口中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里一團團炸開：“你...你們敢...“
“簫大人，不，我該喚你一聲簫王爺。“漕幫三當家踩著父親的脊背冷笑，“天高皇帝遠的，有證據如何，也要有命送到不是，這路上流寇橫行，王爺身份高貴，有歹人見財殺人也在情理之中。“刀刃刺入父親咽喉時，鮮血噴在雪地上像盛開的紅梅。
少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血腥味充滿口腔，卻蓋不住父親臨終時看向貨箱的眼神——那是警告他別出聲的最后一瞥。
貨箱被猛然打開，刀刃穿透衣物擦著少年的耳邊而過。尖銳的疼痛瞬間襲來，少年死死咬著嘴唇沒有出聲，任由鮮血順著耳后流入脖頸。
刑部檔案庫里，簫晏猛地合上卷宗。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十年了，他竟不知道父親之死與顧家有關。那個在父親死后，被派往江南任職的監察御史，如今的御史大夫。
窗外傳來打更聲。簫晏將卷宗揣入袖中，推門時積雪已沒過靴面。他仰頭望著紛紛揚揚的雪片，想起今日早朝時顧清卿站在廊下的模樣。她發間那支金步搖在雪光中閃爍，與記憶中站在簡易的棚中給流民遞干糧的身影重疊。
“大人？“侍衛舉著傘上前。
簫晏抬手拂去肩頭積雪，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查查顧御史到上今后后這一年的行蹤。特別是......“他頓了頓，“與兵部尚書的往來。“
回到簫府密室，簫晏將卷宗平鋪在案上。燭光下，那些泛黃的墨跡詳細記錄著整個案件的查辦經過，案宗結尾出某行小字：
“永昌十一年臘月初八，欽差——睿親王蕭遠山歿于江南邊界漕河，疑為山賊流寇漕幫劫殺。同月，蘇氏獻銀八十萬兩賀新帝登基。“
“好一個'劫殺'...“簫晏低笑出聲。密室里燭火詭異地暗了一瞬，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殺意。三大姓搖身變成“獻銀功臣“，而蕭家五十八口的血，就這么輕飄飄被雪埋了。
當年江南三大世家壟斷漕運，導致財政收入緊張，國庫空虛。先帝震怒時曾揮毫寫就“江南三大姓，漕糧十分占其七“。
父王奉先帝之命至江南徹查此事，苦心經營數年，終得證據。但江南三大世家權勢滔天，眼線猶如天羅地網，恰逢先帝駕崩，朝堂局勢不穩，為防止證據旁落，父親欲借新帝登基大典進行朝賀之時，親自將證據帶回京都，卻在途中被江南三大世家私下供養的”槽幫“滅門。
而事后擔任御史前往江南地區徹查此案的顧參安，正是最后經手人，也是將此案判定為流寇”漕幫“貪圖錢財滅口的人。
銅鏡映出他冷笑的臉。只見鏡中人劍眉濃目，鼻梁高挺、頜線清晰，嘴角一側挽起微微弧度，嘴角明明在笑，卻并不達眼底，猶如神邸般的面龐中卻帶了絲邪氣。
十年臥薪嘗膽，他以為自己早已摸清仇家的脈絡。卻原來最大的仇人，竟藏在燈影最亮處。
案頭瓷枕突然被掃落在地。碎裂聲里，一塊上面繡著蘭草的繡帕從中掉了出來——那是顧清卿當年塞給他的，混在流民群中的他。
窗外風雪更急了。簫晏摩挲著耳后的月牙疤，當年那個軟糯的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貴女，而那個在貨箱里發抖的少年，也成了人人畏懼的“活閻羅“。
“顧清卿...“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像在品嘗一杯毒酒。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將墻上影子撕成兩半。
次日清晨，侍衛帶來了意外消息：“顧御史三個月前又開始暗中調查永昌十一年的漕運案，還派人去過漠北。“
簫晏正在系官服玉帶的手頓了頓：“繼續。“
“但奇怪的是...“侍衛壓低聲音，“顧小姐上月突然開始習武，請的教頭是當年漕幫叛逃的刑堂執事——林修遠。“
銅盆里的熱水突然結起冰碴。“備馬。“簫晏突然抓起大氅，“去顧府別院。“
雪后的官道上，馬蹄聲驚起一群寒鴉，簫晏望著遠處顧府別院的青灰色屋頂。他本該直接帶金吾衛抄查顧府，卻在看見角門處那抹杏紅色身影時，不自覺地勒住了韁繩。
顧清卿正在梅樹下練劍，花瓣落在她肩頭像斑斑血跡。某個轉身的瞬間，她突然抬頭望向簫晏藏身的樹后，眼神銳利得不像個閨閣小姐。
“大人？“隨后趕到的金吾衛統領疑惑道，“不是要搜查顧府嗎？“
簫晏望著遠處收劍入鞘的身影，緩緩搖頭：“先查清楚顧參安在查什么。“他調轉馬頭時，一片梅瓣飄落在馬鞍上，“特別是...永昌十一年，他在江南時做的事情，接觸過的人。“
當夜刑部密室里，簫晏面前攤著兩份檔案。左邊是父親當年的驗尸記錄，右邊是顧參安近期的行蹤報告。燭光下，兩份文書上的漕幫暗記如出一轍。
“顧清卿......“他對著虛空輕聲道，“你父親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燭火“啪“地爆開，將墻上孤影撕得粉碎。
永昌二十一年正月十六，顧府西園。
顧清卿身著一身紅衣，在庭院樹下練習昨日師傅教她的那套劍法，師傅演示時分明劍如游絲，行云流水，到她這兒那木劍在她手里活像條不聽話的泥鰍，怎么甩都軟綿綿的。
“嘿！“她鉚足了勁往前一刺，劍尖卻打了個轉，差點打到自己發髻上。一旁掃雪的春桃“噗嗤“笑出聲，被她瞪了一眼：“再笑就把你綁樹上當靶子！“
“小姐這劍法...“春桃縮了縮脖子，“倒像是要抽陀螺。“
“你懂什么！“顧清卿氣鼓鼓地挽了個劍花，結果木劍差點脫手打到自己的臉。正要發作，忽聽假山后傳來熟悉的渾厚嗓音：
”劍走輕靈，不在蠻力。腕若僵直，劍勢便滯；腕若柔轉，劍鋒自活。“
渾厚的聲音從假山后傳來。一個身著靛青勁裝的身影踏著晚間薄霞走來，腰間懸著的長劍泛著冷光。來人約莫四十出頭，眉骨上一道舊疤斜飛入鬢，行走時卻輕若鴻毛，積雪上竟不留半點足跡。此人正是她的師傅——林修遠。
“師傅。“顧清卿起身行禮，袖中滑落的腕骨處有一圈淡紅勒痕——是使木劍時留下的。
“歇會兒吧。“林修遠瞧著小姑娘汗濕的劉海和通紅的臉蛋，搖頭嘆了口氣。
春桃已在亭中煮好一壺松針茶。見二人走來趕緊把剛剛燙好的茶盞擺放好。
顧清卿跟著師傅落座在亭中茶桌前。熱氣氤氳間，她望著茶湯里浮沉的針葉，想起父親書房昨夜亮到三更的燈燭。這已是連續第七個夜晚。
她斟了杯茶推過去，“父親近期可是有什么煩心事？或是朝堂上有甚棘手的事嗎？“
林修遠接過茶盞的手頓了頓。這個細微動作沒逃過顧清卿的眼睛，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那里有道新磕的缺口——昨日父親失手摔了最愛的定窯盞。
“御史大人近日確實案牘勞形。“林修遠啜了口茶，目光掃過園中幾個光禿的梅枝，“小姐可知永昌十一年的睿親王案？“
寒風突然卷著碎雪撲入亭中。顧清卿袖中的手微微一顫。她面上不顯，只將茶壺往紅泥小爐上又挪了半寸：“可是父親當年在江南經手查辦的那件案子？“
“正是。“林修遠放下茶盞，與石桌相碰發出清響，“此案近日被刑部重新翻查，牽連出不少舊事。“
顧清卿瞳孔微縮。她對永昌十一年的睿親王案并不太熟悉，但她也知曉那是當初震驚朝野的大案。當時先帝歿，太子弘即位，朝堂局勢不穩，內有南方水災，災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外有北驃虎視眈眈，屢屢犯我邊境。但因國庫空虛，始終未曾主動討伐。
“可那事不是早在十年前便結案了么？“顧清卿伸手拿起紅泥小爐上的茶壺，纖細的手指在紫砂壺柄上微微一頓，壺嘴傾瀉出一道琥珀色的水線，將林修遠面前的青瓷茶杯重新斟滿。茶香氤氳間，她眉頭輕蹙，“當時圣上曾派父親至江南地區徹查此案，怎的又重新翻查？“
林修遠的目光從庭外那株孤傲的梅樹上收回，幾朵紅梅在凜冽寒風中顫顫巍巍，零散地點綴在枯褐的枝椏間。他端起茶杯，指腹感受著瓷器傳來的溫度，卻遲遲未飲。
“只聽說是當今首輔蕭大人在朝堂提出，圣上下旨批準的。“他聲音低沉，目光卻始終未與顧清卿相接，“三日前早朝時突然提起，滿朝文武皆驚。簫宴稱發現了新證據，證明當年結案倉促，尚有隱情未明。“
顧清卿手中的茶壺微微一晃，幾滴熱茶濺在梨花木案幾上，迅速暈開一片深色痕跡。她放下茶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精致的蘭花紋樣。
“簫宴？“
她的聲音極輕，幾乎被庭外的風聲吞沒。
——蕭宴，已逝睿親王蕭湛的嫡子，昔年圣上最倚重的心腹，如今的當朝首輔。門下弟子遍布朝野，府中私兵精銳強悍，更執掌京都金吾衛的統領大權，權勢煊赫，無人能及。
”御史大人昨日還問起小姐的武藝“林修遠突然轉了話頭。
”徒兒實在無那天賦，一套入門劍法，三五日都練不利索...“想起自己這幾日的經歷，顧清卿微紅了臉，低頭微覷了眼睛去看師傅。
“小姐天資聰穎、目力更是驚人，假以時日劍術必定可精進。”
“師傅。“顧清卿忽然將茶壺傾斜，水流精準地沖開浮葉，“您說父親為何突然關心我的劍術？“
林修遠將欲送往嘴邊的茶盞停了下來，“御史大人自有深意。“
見師傅并不愿提及，顧清卿只好止住話語。檐角銅鈴忽被夜風拂動，叮咚幾聲脆響，恰掩去了未盡之言。師徒二人對坐無言，唯有爐上茶湯咕嘟輕沸，白霧裊裊，在彼此之間織就一層薄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