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顧清卿與蕭晏在書房內交談時，顧參安則在正廳與蕭晏的幕僚商議著國庫虧空的具體細節。

待商議告一段落，顧參安提出要前往書房探望女兒，原本在廳內伺候的侍女抬頭看了一眼吳驍，見他點頭同意后，帶著顧參安往書房走去。

他走進書房，見蕭晏正與顧清卿討論著賬冊，兩人神色專注，氣氛融洽，他心中那份不安再次涌現。

“王爺，卿兒可有幫到您？”顧參安笑著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

蕭晏抬眸，目光掠過顧參安，又落在顧清卿身上，眼中深邃：“顧大人教女有方，顧小姐聰慧過人，本王甚是滿意。”

顧參安連忙躬身：“王爺謬贊了。“他上前半步，官袍廣袖微垂，壓低嗓音道：“老臣斗膽，可否請王爺移步一敘？“

蕭晏眉梢輕挑，意味深長地瞥了顧清卿一眼，方才起身，玄色蟒袍掠過青磚。

庭中老梅樹下，石案上茶煙裊裊。顧參安未等落座便深深一揖：“王爺，顧家世代忠良，清清這孩子，雖說有些小聰明，但性子單純，不諳世事。她同鎮北侯府二公子謝灼早有婚約在身，兒女私情，本不該提及，只是……老臣擔心，她貿然涉足......，恐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顧參安此言，可謂是用心良苦。他提起顧清卿的婚約，意在明確告訴蕭晏，顧清卿早已有所屬，斷絕蕭晏對女兒的任何非分之想。同時，他也想暗示蕭晏，顧清卿的身份與漕運案的復雜糾葛無關。

蕭晏聞言，深邃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他看向顧清卿，見她正低頭整理著賬冊。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心中卻冷笑。婚約？謝灼？

“顧大人多慮了。”蕭晏聲音平淡，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本王只是看重顧小姐的才干，絕無他意。至于兒女婚事，那是顧大人的家事，本王自不會干涉。”

他雖如此說，但話語中卻隱約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霸道。這位睿親王，人稱活閻王，一旦認定的東西，便絕不會輕易放手。

“謝王爺體恤。“顧參安躬身時，官袍后襟已隱隱透出汗漬。

蕭晏忽然將手中茶盞“啪“地放在石桌上：“說起來，圣上命本王重查當年舊案。顧大人作為最后定案的欽差...“他眼神定定的看著顧參安，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可覺得江南漕運那筆消失的三十萬兩官銀，與睿王府的血案...有何關聯？“

“王爺明鑒！“顧參安猛地跪地，膝蓋砸在青磚上發出悶響，“老臣當年所查證據皆已呈報，檔案庫一應文書俱在...“

“是么？“蕭晏突然抽出一頁殘破的賬冊拍在案上，朱砂批注赫然是顧參安的字跡，“那這頁蓋著江南織造印的密賬，顧大人作何解釋？“

他顫抖的嘴唇尚未開口，卻聽門口傳來清凌凌一聲：

“父親當年奉命徹查的是劫殺案，漕運虧空該問歷任轉運使才是。“顧清卿手捧賬冊盈盈而立，“這等軍國大事，兵部存檔、戶部勘合，一應文書俱在。王爺若存疑一查便知。“

一片死寂中，蕭晏突然低笑出聲：“顧小姐說的是。“他伸手去接賬冊，指尖若有似無擦過她腕間玉鐲，“是本王大意了。“

王爺交代的賬冊，清卿已全部審閱完畢。“顧清卿雙手捧著那摞賬冊，指尖在朱砂批注處微指，“其中有五處存疑，俱以丹砂標注。若王爺沒有其他吩咐...“

“今日叨擾二位了。“蕭晏的聲音溫婉，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

顧清卿福身行禮后，不動聲色地扶起父親，隨引路婢女緩步退出。

蕭晏仍立在原地未動。暮色為他鍍上一層暗金輪廓，那雙鳳眼里翻涌著她讀不懂的情緒。檐角宮燈忽明忽暗，將他投在粉墻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仿佛下一刻就要從黑暗中撲殺而出。

顧氏父女剛離府，吳驍便疾步穿過回廊，玄色披風在身后獵獵作響。見蕭晏獨自立于庭前梅樹下，他立即單膝跪地，壓低聲線：“王爺，密探來報，魚兒咬鉤了——漕幫那幾條漏網之魚，去了城西廢驛。“

蕭晏指尖的梅枝“咔“地折斷。殘紅碎雪間，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備三百金吾衛，要玄甲營的精銳。“雪粒從蟒袍滾落，他碾碎掌心殘梅，“本王親自收網。“

三日前上元夜，漕幫分子混在舞龍隊伍中傳遞密信時，蕭晏就站在摘星樓頂冷眼旁觀。他故意讓巡防露出破綻放走幾人，暗地里卻派影衛循著他們遺落的香灰印記——那摻了西域磁粉的特制香灰，在月光下會泛出幽藍微光。

吳驍領命而去，動作迅速而干練。不過半個時辰，京城大街上便出現了一隊全副武裝的金戈鐵馬。領頭之人，正是蕭晏。他身姿挺拔，玄色親王蟒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五官在夜色下顯得更加凌冽，周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威壓。金吾衛的將士們在他身后，鐵甲森森，刀劍出鞘，寒光凜冽。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飛奔而過，直超郊外的廢棄驛站而去。

廢棄驛站外，漕幫哨兵正打著哈欠，忽覺地面微微震顫。他剛要吹響骨哨，一支玄鐵箭已貫穿其咽喉。檐角陰影中，蕭晏緩緩收起鐵弓，抬手做了個合圍的手勢。

驛站內，漕幫二當家趙三刀正拍著密信冷笑：“都說活閻王眼線遍布京城，不過如此——“話音未落，金吾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將驛站團團圍住，刀光劍影瞬間交織成一片。

蕭晏一馬當先，長劍出鞘，劍鋒所指，無一合之敵。他身形如鬼魅般穿梭于黑衣人之間，劍影翻飛，血花四濺。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中只有冰冷的殺意。那些平日里囂張跋扈的漕幫死士，在他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毫無還手之力。

很快，其余人便被盡數制服。蕭晏的目光落在馬車上，他緩步上前，一把掀開馬車簾子。只見馬車內，一名身著華服的男子正瑟瑟發抖。此人正是漕幫在京城的重要聯絡人，當朝通政司——蘇若清。

“蘇通政，來送什么？”蕭晏的聲音如同地獄的梵音，讓男子瞬間癱軟在地。

男子嚇得肝膽俱裂，磕頭如搗蒜：“王爺饒命！小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與當年......舊案無關啊！”

蕭晏冷笑一聲，他才不會相信這些鬼話。他示意吳驍將男子拿下，并搜查馬車。很快，吳驍便從馬車暗格中搜出幾封密信和一本賬冊。蕭晏接過密信，只看了一眼，眼中便閃過一絲寒意。

“將他押回王府，嚴加審問。”蕭晏冷冷地吩咐道。

他看向遠處京城的方向，夜幕下的燈火顯得有些寂寥。今夜，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京城的天，要變了，而他，正是這場風暴的中心。

顧府的清晨，總是伴隨著幾聲不甚協調的“哈！嘿！”顧清卿揮舞著手中輕飄飄的木劍，動作僵硬而遲緩。站在她對面的林修遠，此刻的表情，卻像是吞了只蒼蠅，欲言又止。

他看著顧清卿那別扭的姿勢，以及每每出劍都差之千里的準頭，額角青筋直跳。

“顧小姐，請集中精神！”林修遠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著教頭的威嚴，“此招‘落葉歸根’，講究的是隨風而動，輕靈飄逸！”

顧清卿聞言，努力讓自己的動作“隨風而動”。結果她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把自己絆倒，手中的木劍也險些脫手而出，直奔林修遠的面門而去。林修遠一個側身閃避，動作流暢得如同行云流水，而顧清卿則狼狽地穩住身形，臉上帶著一絲赧然。

“咳咳，師傅，我盡力了……”顧清卿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修遠看著她那無辜的眼神，心中一陣哀嚎。這顧小姐，生得一副七竅玲瓏心，目力更是驚人，隨便看一眼藥材就能辨別真偽，瞟一眼賬本就能找出貓膩。可偏偏在習武一道上，她簡直就是一塊朽木，頑固不化到令人發指。

顧參安當初交代林修遠，要顧清卿好好習武，強身健體，以防萬一。他原以為以顧清卿的聰明才智，習武也能事半功倍。然而事實證明，有些天賦，真的是強求不來的。

“顧小姐，你這‘仙人指路’，怎么變成‘仙人迷路’了？”林修遠看著顧清卿的劍尖指著東邊，身子卻歪向西邊，無奈地扶額。

顧清卿認真反思：“是不是因為我沒有仙氣？”

林修遠：“……”他覺得他可能需要先去補補仙氣。

前幾日，林修遠教她一套輕身功法，名為“燕子穿林”。顧清卿信心滿滿地嘗試，結果剛起步，就如同被一陣狂風卷過的麻袋，橫沖直撞，最后成功地撞上了演武場邊緣的一棵老槐樹。幸好樹粗皮厚，顧清卿也只是撞了個七葷八素，額頭上冒了個小包。

“顧小姐，你沒事吧？”林修遠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查看。

最讓林修遠崩潰的，是顧清卿的“條件反射”。明明教的是格擋，她卻總能精準地避開攻擊，然后，精準地踩到自己的腳。

“顧小姐，躲不是目的，格擋才是啊！”林修遠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顧清卿眨了眨眼：“可是我怕疼啊。”

林修遠覺得他快要心梗了。他教了這么多年劍，還沒見過一個學生如此“惜命”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清卿的劍法依舊沒有任何長進。她的木劍，仿佛長在了她手里，每一次揮舞，都顯得那么艱難而笨重。林修遠看著她，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他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塊無論如何雕琢都無法成器的頑石。

終于，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林修遠決定向顧參安求救。

他來到顧參安的書房，還沒開口，顧參安便笑著問道：“修遠啊，卿兒的劍法最近可有長進？”

林修遠的心猛地一沉。他能說實話嗎？他能說顧小姐的劍法，連三歲的孩童都比不上嗎？他能說顧小姐已經成功地把“劍法”練成了“劍舞”，而且還是那種毫無章法、慘不忍睹的劍舞嗎？

“顧大人，”林修遠斟酌著詞句，試圖委婉地表達，“顧小姐……她天賦異稟，尤其是在對事物的洞察力上，實屬罕見。”他停頓了一下，才艱難地接下去，“只是……在習武一道上，她的領悟力，嗯……或許與常人略有不同。”

顧參安的笑容僵在臉上：“哦？有何不同？”

林修遠深吸一口氣，決定實話實說，反正也瞞不住了。他擺出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表情，語重心長地說道：“顧大人，顧小姐她……她不適合習武。她的目力雖佳，能看清劍路的走向，但身體反應卻跟不上。她的身法，每每都與劍法南轅北轍。而且她……她似乎對格擋有著一種天生的排斥。”

顧參安聽得一愣一愣的：“排斥格擋？這是何意？”

“就是說，她寧愿躲，也不愿擋。”林修遠無奈地解釋，“若是躲不開，她便會……閉上眼睛。這習武之人，怎能閉眼呢？”

顧參安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他腦海中浮現出女兒閉著眼睛，胡亂揮舞著木劍的場景，頓時感到一陣頭疼。

“難道，卿兒真的沒有習武的天賦？”顧參安有些難以置信。

林修遠苦笑著搖頭：“天賦這東西，確實是強求不來的。顧小姐在其他方面都極為出色，唯獨在武學上，她……”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顧大人，若顧小姐繼續練劍，老朽恐她會……傷及自身。”言下之意，你女兒再練下去，不是她傷人，是她把自己給傷了。

顧參安聽罷，沉默了許久。他本意是想讓女兒有自保之力，可如今看來，這習武反而成了“自傷之力”。

“既然如此……”顧參安無奈地嘆了口氣，“那便取消卿兒的劍術訓練吧。辛苦修遠了。”

林修遠如釋重負，感覺頭頂的烏云終于散開。他拱手行禮：“顧大人客氣了。能為顧小姐效力，是老朽的榮幸。”雖然這“效力”的過程，讓他差點折壽十年。

消息傳到顧清卿耳中時，她正坐在書房里，看著窗外發呆。春桃蹦蹦跳跳地跑進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喜色：“小姐！老爺說，您不用再練劍了！”

顧清卿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她差點沒喜極而泣，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場漫長的酷刑中解脫出來。

“真的嗎？！太好了！”顧清卿激動地差點跳起來。

春桃連連點頭：“林師傅親自跟老爺說的，說您……不適合習武。”春桃說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清卿一眼，生怕她傷心。

顧清卿卻毫不在意，她甚至覺得這是林師傅對她最大的肯定。不適合習武，不就是承認她在其他方面更出色嗎？

“太好了，我終于不用再每天早起，也不用再擔心撞樹了！”顧清卿開心地說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從那天起，顧府的清晨又恢復了寧靜。而顧清卿，則更加心安理得地投入到她喜愛的賬冊和藥理之中，那里才是她真正能施展才華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