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蕭晏對她那“不適合習武”的報告，也早已通過密探傳到了他耳中。蕭晏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是嘴角微勾，眼中閃過一絲寵溺與玩味。

“這顧清卿，倒是有些意思。”他輕聲自語，腦海中浮現出她在藥鋪里慧眼識藥的模樣，以及她在書房里認真查閱賬冊的專注神情。

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到了，那方繡著蘭草的繡帕上。

永昌十一年冬，江南的雪里裹著雨。

那年，他十二歲。一場突如其來的水災席卷了南方數省，流民四起，民不聊生。而他，彼時正經歷著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父王睿親王被江南三大世家暗中培養的漕幫死士滅門，年幼的他，藏在貨箱僥幸逃脫，他只能喬裝打扮，混在流民之中，茍延殘喘。

他深知，以自己一介孩童之力，想要突破漕幫的重重勢力平安抵達上京，無異于蚍蜉撼樹。思慮再三，他按照父親生前交代，在那家隱秘的酒樓留下了暗記——這是他們父子約定的聯絡方式。他在等待，等待那個被父親安插在江南賈家暗中監視的家將歸來接應。

為了不被漕幫發現，他將自己弄得衣衫襤褸，面色枯黃，連眼神都刻意染上麻木與呆滯，生怕泄露一絲破綻。他學會了像真正的流民一樣，為了半塊窩頭而爭搶，為了一個遮風擋雨的角落而廝打。饑餓、寒冷、恐懼，將曾經的驕傲與尊貴一點點消磨殆盡。

他永遠記得那個清晨，天色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與絕望的氣息。他混在一群衣不蔽體的流民中，排著漫長的隊伍，等待施舍。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座臨時搭建的粥棚，熱氣騰騰的米粥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對于他來說，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下一位。”一個婦人溫和的聲音響起。

他往前挪了一步，抬起頭。入眼的，是一個身穿素色棉襖的婦人，她眉目慈善，正用木勺給身前瘦骨嶙峋的男人舀粥。婦人身旁，站著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個小女孩，約莫十歲光景，梳著兩條垂順的麻花辮，發間系著粉色的絲帶。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棉裙。小小的她，正認真地幫著母親，將裝滿粥的粗瓷碗遞給每一個流民。

當輪到他時，他下意識地垂下頭，用亂糟糟的頭發遮住大半張臉。這是他偽裝的一部分，不與人對視，不發出聲音，不引起任何注意。他早已習慣了隱藏自己，隱藏所有的情緒，讓麻木成為他的保護色。

然而，一個柔軟的觸感突然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心頭一驚，猛地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清澈得如同琉璃的眼眸。

那是一雙怎樣特別的眼睛啊！即便是隔著模糊的視線，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雙眼睛里所蘊含的驚人洞察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污濁的外表，直抵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甚至感覺到，那雙眼睛在打量著他的時候，并沒有一絲尋常人面對流民時的嫌棄與厭惡，反而帶著一絲好奇，一絲探究，仿佛想要從他麻木的偽裝下，看清他真實的模樣。

小女孩的手指很小，卻很溫暖，她輕輕地扶住他的手臂，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遞到他面前。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既沒有嫌棄，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淡淡的，令人感到舒適的溫和。

“這位小哥哥，你的碗。”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像山間潺潺的溪水，又像風鈴輕輕搖曳。

他怔住了，手中的粗瓷碗被遞了過來，碗沿處還帶著一絲溫熱。他太久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對待了，太久沒有聽到如此純粹的聲音。他甚至忘記了偽裝，只是愣愣地看著她。他看到她眉眼彎彎，透著股說不出的靈秀，唇角微微上揚，顯出幾分頑皮。

小女孩見他不接，又往前遞了遞，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卻沒有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像陽光一樣，驅散了他心頭積壓已久的陰霾。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被追殺的皇室遺孤，不再是一個需要隱藏身份的流民，而只是一個需要溫暖和食物的孩子。

他慌亂地接過碗，垂下頭，大口地喝了起來。粥很燙，但他顧不上，只是拼命地往肚子里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驅散身體里的寒意和心底的空虛。那粥的味道，帶著一種淡淡的米香，是他這輩子喝過最美味的粥。

在他喝粥的時候，他能感覺到那雙眼睛依舊落在他的身上。他偷偷地抬眼，發現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她的目光沒有一絲惡意，只是純粹的好奇。

就在這時，剛剛那個穿著素色棉服的女人，看到小女孩停在那里，便溫聲的催促道：“清卿，快些，后面還有很多人等著呢。”

“哎，知道了！”小女孩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然后對蕭宴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小哥哥，你慢慢吃，不要噎著。”

說完，她便轉身繼續去忙碌著。

蕭宴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心中如同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清卿……原來她叫清卿。

從那天起，他便開始偷偷地留意她。他發現，顧清卿并非只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富家小姐。她的母親是上京富庶商戶趙家的嫡女，趙家雖為商賈人家，但家風嚴謹，樂善好施，多年前嫁顧參安。而她父親顧參安，正是新調任的監察御史。

他看到顧清卿每日都會跟著母親在粥棚忙碌，她小小的身子穿梭在流民之中，卻從不曾抱怨辛苦。

顧清卿雖然不善武藝，卻有著一種旁人難以企及的膽識和智慧。有一次，粥棚里來了幾個窮兇極惡的流民，試圖搶奪粥和物資。當時一片混亂，大部分人都嚇得瑟瑟發抖。顧清卿的母親雖努力維持秩序，但一個弱女子，終究勢單力薄。蕭宴本想出手相助，但他知道，一旦暴露身份，他的處境將更加危險。他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沖動，緊緊地攥著拳頭，觀察著局勢。

就在他猶豫之際，顧清卿突然發聲了。她沒有驚慌，也沒有叫喊，只是冷靜地指著其中一個流氓的腳下，大聲說道：“你腳下踩的，是王嬸兒給孩子的半碗米粥，那是她最后的活命希望！”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在混亂中顯得格外突兀。她的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那個流氓，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偽裝和心虛。她沒有一絲畏懼，反而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儀。

那個流氓被她突如其來的話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低頭看去，果然看到自己腳下有一攤散落的米粥，還有一塊破碎的粗瓷碗。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周圍的流民也紛紛投來譴責的目光。

顧清卿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繼續說道：“王嬸兒的孩子病重，需要這半碗米粥才能活命。你搶了她的粥，就是斷了她孩子的生路。你這樣做，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仿佛有一種正義凜然的氣勢。周圍的流民們被她的話所感染，開始紛紛指責那幾個流氓，甚至有些憤怒流民開始聚集過來，一副要動手的樣子，那幾個流氓最終灰溜溜地逃走了。

蕭宴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頭巨震。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能如此冷靜地分析形勢，利用輿論的力量制服惡人，這簡直超出了他的想象。她的聰慧，是天生的，是骨子里就帶著的。但轉念一想，她如此純粹，他怎能讓她沾染上自己世界的血腥與黑暗？

顧府內，顧清卿的日子恢復了表面的平靜。自從“不堪習武之才”的名聲傳開，她便徹底告別了演武場，每日只在自己的小院里看書、調香、整理賬目。

只是，春桃發現自家小姐近來多了個習慣——發呆。她常常會對著一株蘭草，或是一卷舊書，一看就是半個時辰。春桃喚她，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眼中帶著一絲旁人看不懂的迷茫。

“小姐，您又在想什么？”春桃為她披上外衣，“天涼了，別著了風寒。”

顧清卿回過神，微微一笑：“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京城的天，快要變了。”她并非無端憂慮。自從那日從睿親王府回來，父親便愈發沉默寡言。他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鬢邊的白發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多。她幾次想開口詢問，父親都只是擺擺手，讓她勿要多管。越是如此，顧清卿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就越是不安。蕭晏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顧家的平靜。

這日，趙姨娘端著一盅新燉的燕窩來到顧清卿的院里。

“卿兒，看你近來清瘦了不少，姨娘特意給你燉了燕窩補補身子。”趙姨娘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慈愛。

“多謝姨娘。”顧清卿接過燕窩，卻并未動口。她的目光落在趙姨娘的袖口上，那里繡著一朵淡雅的海棠花。母親在世時，最喜海棠，所以整個顧府，從主人的衣物到器皿的紋飾，都隨處可見海棠花的影子。

顧清卿捧著溫熱的燕窩，眉眼間浮現真切的笑意：“姨娘的手藝還是這般好。記得母親在時，總夸您燉的燕窩最是潤肺養人。“

趙姨娘溫柔地替她攏了攏鬢角的碎發：“小姐待我恩重如山，這些手藝都是她手把手教的。“她指尖輕撫袖口的海棠繡紋，眼中泛起懷念的淚光，“這花樣還是當年小姐親自描的，我這些年一直用著，倒像是...她還陪著我們似的。“

顧清卿心頭一暖，小啜了一口燕窩：“是母親最愛的桂花蜜呢。姨娘總把這些細節記得這般清楚，姨娘這些年，一直這樣盡心照顧父親和我...“她聲音微哽，“母親若在天有靈，定會欣慰的。“

趙姨娘紅著眼圈將她摟入懷中：“傻孩子，我們本就是一家人......“

話音未落，春桃匆匆進來，額間還沁著細密的汗珠：“姨娘，老爺方才遣人回來，說鎮北侯府過會兒要派人過來...“她看了眼正在小口啜飲燕窩的顧清卿，稍稍壓低聲音：“讓您將前日備好的禮單再核對一遍。“

趙姨娘聞言立即起身，衣袖帶起一陣淡淡的檀香：“是了，再過幾日就是侯府老夫人的壽辰。“她轉頭對顧清卿柔聲解釋：“你父親這次特意備了份薄禮。“

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聽聞鎮北侯府的二公子前幾日從邊關回來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說起來，那孩子與你還是同歲。當年你父親還在江州任職，侯夫人回鄉探親，帶著他來府上做客，你還搶過人家手里的桂花糖呢。“

停了一下，又用帕子掩著嘴輕笑：“你那時才這么高呢，“她比劃著，“追著二公子繞了三圈回廊，非要討他腰間那枚羊脂玉平安扣。二公子被追得沒法子，最后躲到假山后頭去了。“

顧清卿耳尖都泛起薄紅，手中的繡帕絞成了麻花：“姨娘！您怎么盡記得這些糗事......“

趙姨娘眼角的細紋里都漾著溫柔，手指輕輕摩挲著禮單邊緣：“怎么不記得？那日杏花吹滿頭，侯夫人挽著你母親的手說......“她忽然收住話頭，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海棠花瓣：“說我們卿卿啊，是這江州里最靈秀的小姑娘。“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鈴聲，打破了院中的寧靜。小廝在院外高聲通報：“鎮北侯府來人了——”

趙姨娘替顧清卿整了整衣襟，眼中帶著幾分期許：“卿兒隨我一同去見客可好？聽聞這次來的正是侯府二公子……”她的話還沒說完，院門處已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

“趙姨別來無恙！”聲音清朗而富有朝氣，帶著幾分邊關將士特有的豪邁。

只見一位身著墨藍錦袍的少年大步走來。他身形挺拔，腰間玉佩叮咚作響，隨著他的步伐，帶著一種沉穩的節奏。劍眉斜飛入鬢，襯得他雙目炯炯有神，顧盼間英氣十足。膚色卻比尋常武將白皙幾分，顯然是常年坐鎮軍營，而非風餐露宿。正是鎮北侯府二公子，謝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