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刻，沈府后園聽雪閣籠罩在如絲如縷的春雨中。檐角銅鈴隨夜風輕晃，將雨絲碎成點點銀線，斜斜織在朱漆欄桿上。沈明珠倚著欄桿，指尖反復摩挲著纏枝蓮紋的雕花，觸感涼滑如母親當年腕間的翡翠鐲。丫鬟綠梅捧著青瓷茶盞立在廊下，見小姐凝望著假山出神，便將半盞冷透的碧螺春潑進石縫，茶汁混著雨水在青苔上蜿蜒，像極了白日里瓊華殿上那支跌落的毒針劃出的血痕。
“小姐，老爺讓您去松濤閣。“綠梅的聲音裹著細雨的濕意，繡著并蒂蓮的裙裾沾了幾片新落的梨花。沈明珠指尖輕輕扣了扣掌心的錦盒，盒中躺著的毒針仍在散發幽藍微光，針尖上的西域蛇毒，正是三年前奪走母親性命的元兇。
松濤閣內燭影搖紅，沈丞相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手中狼毫懸在《孫子兵法》“兵者，詭道也“的竹簡上方，墨汁在宣紙上暈出個不規則的圓點。沈明珠斂衽福身，廣袖拂過青磚時帶起細響，袖中錦盒“咔嗒“落在案頭，盒蓋相扣的脆響驚起硯臺邊的浮塵。
“父親可看過尚書府呈給太子的謝罪折子？“她望著父親案頭堆疊的彈劾卷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錦盒邊緣雕刻的蝴蝶紋路，翅脈間的金粉微微剝落，如同記憶中逐漸清晰的血色畫面。
沈丞相指尖驟然收緊，在錦盒上留下道淺紅指痕：“柳尚書倒會裝糊涂，拿嫡庶女管教不嚴做幌子，想把罪責全推到柳茵茵頭上。“他抬眸時，鏡片后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倒是你，故意在馬車上留下毒針線索，既坐實尚書府私藏毒藥，又留了斬庶女而保尚書府顏面的余地——這招驅虎吞狼，比為父當年更狠辣三分。“
沈明珠垂眸望著自己石青裙面上晃動的燭影，喉間泛起一絲苦澀：“女兒記得母親臨終前說，補藥里的毒摻了三年，每月初一的藥香里總混著若有若無的金粉味。“她忽然抬頭，眼中映著跳躍的燭火，“今日柳茵茵腕間的毒針，與母親臨終時的脈象分毫不差。“
沈丞相猛然合起竹簡，嘩啦啦的聲響驚飛梁上棲息的燕雀：“你母親去后，我在她妝匣底層發現半片金粉蝶翼——那是西域雪山頂上的獨有品種，整個大楚，唯有尚書府二夫人隨使節去過西域。“他從袖中取出用油紙裹著的蝶翼，干枯的翅脈間還粘著幾粒細沙，“今早暗衛從柳茵茵的妝匣夾層里，搜出了紋路完全一致的殘片。“
接過蝶翼的瞬間，沈明珠指尖觸到翅脈間簌簌而落的金粉，恍若回到十五歲那個暴雪夜。帷帳后，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著柳家二夫人用繡著半只金粉蝶的帕子擦拭母親唇角的血，帕角的金粉落在月白錦被上，像撒下一把細碎的毒砂。母親鬢間的蝶形玉佩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每一聲輕響都在催她記住這張虛偽的臉。
“父親，“她忽然輕笑，指尖緩緩碾過蝶翼尾端，金粉簌簌落在石青裙上，如同落了一身的星星碎片，“明日該讓御史臺上折子了。就說尚書府私通西域，在貢品金箔粉中摻入蛇毒，圖謀毒害太子妃候選人。“碎蝶在掌心輾轉成粉，她抬眸時眼底閃過一絲寒芒，“至于柳茵茵...等她從昏迷中醒轉，自會在太子面前'回憶'起所有細節——比如她母親如何用金粉蝶翼調配毒藥，如何讓乳母在母親的補藥里下毒。“
沈丞相望著女兒眼中翻涌的冷光，忽然想起亡妻臨終前的話：“明珠這孩子，若生在男子家，定能成為攪動風云的權臣。“他輕嘆一聲，將刻著纏枝蓮紋的玉牌推過案頭，牌面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亡妻的體溫：“這是你母親當年掌管內府時的暗衛調令，牌背的纏枝蓮紋每轉三圈，便能喚來影衛首領。“
玉牌觸腕的剎那，沈明珠想起瓊華宴上太子紀承澤湊近時的溫熱呼吸：“沈小姐袖中銀針，下次不妨藏得更深些。“她指尖摩挲著玉牌背面的暗紋，忽然輕笑出聲——紀承澤啊紀承澤，你可知我袖中藏的何止是銀針，更是整整十年的血海深仇？
子時三刻，尚書府西廂房的雕花窗欞上，雨水正順著纏枝紋的瓦當滴落，在青磚上敲出細碎的節拍。柳茵茵半倚在雕花拔步床上，盯著銅鏡里自己蒼白如紙的臉，腕間的繃帶滲著點點血珠，像極了白日里沈明珠袖中滑落的毒針留下的印記。
“小姐，沈府送來的茉莉膏。“丫鬟小翠捧著青瓷盒進來，盒面繪著的纏枝蓮紋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柳茵茵盯著那抹青色，忽然想起白日里沈明珠遞來翡翠鐲時，腕間露出的纏枝蓮紋玉牌，心中警鈴大作。
“打開。“她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盒蓋掀開的瞬間，一只金粉蝶突然振翅飛出，蝶翼掠過妝臺時，金粉簌簌而落，在鏡面上拼出半只殘缺的翅脈——正是三年前她在沈府后園看見的，那只被沈明珠捏碎翅膀的金粉蝶。當時她躲在假山后，看見沈明珠蹲在地上，指尖沾滿金粉，卻笑著對丫鬟說：“把它做成標本吧，這樣就能永遠飛不起來了。“
“啊！“小翠失手摔落瓷盒，瓷片碎裂聲驚得柳茵茵打了個寒顫。她盯著滿地碎片，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自己的紙條，上面用西域朱砂寫著：“金粉蝶翼可解蛇毒，切記藏于妝匣最底層。“她猛地翻開妝匣，匣底那半片蝶翼邊緣，缺的正是三根翅脈，與沈府送來的那只分毫不差。
“小姐，太子賞賜到了。“管家的通報聲打破寂靜，柳茵茵看著翡翠盤里的西域玫瑰膏，附箋上的金粉字跡在燭影中晃動：“沈小姐說，柳小姐的手該用些好藥。“墨香混著金粉的氣息鉆入鼻腔，她忽然想起瓊華宴上沈明珠跳舞時，廣袖中閃過的銀針光芒，每一根都精準得可怕。原來從始至終，她都是沈明珠棋盤上的一顆卒子，被人牽著走卻渾然不覺。
更讓她心驚的是附箋右下角的暗紋，那是尚書府與西域商人通商的密印，除了父親和母親，只有她知道這個秘密。柳茵茵忽然攥緊妝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沈明珠，你以為僅憑金粉蝶翼就能定我死罪？可你母親妝匣里的蝶翼本就是雙數，而你父親當年能娶到你母親，靠的是用半片蝶翼換我母親隱瞞你外祖家的通敵證據——這個秘密，足以讓沈府萬劫不復。
寅時將至，沈明珠立在聽雪閣露臺，任晨露打濕鬢邊的碎發。綠梅捧著鶴氅走近時，忽見小姐指尖滲出血珠，那是方才碾碎蝶翼時，翅脈間的細刺扎入掌心留下的。
“無妨。“沈明珠望著東方漸白的天際，掌心的金粉在晨露中微微融化，形成一道道細小的金色溪流，“明日去東宮請安，該把那支毒針...還給它的主人了。“轉身時，假山上的積雪忽然坍落，露出底下半截蝶形玉佩，玉佩上的纏枝蓮紋與母親當年常戴的那枚一模一樣，只是缺了一角，如同母親未竟的仇怨。
更夫第五聲梆子響過，袖中玉牌驟然發燙，背面的纏枝蓮紋發出幽藍光芒，如同母親臨終前眸中閃爍的微光。她知道，那是影衛傳來的密訊：尚書府二夫人，子時三刻暴斃于閨房。
唇角的笑意漸漸加深，沈明珠撫過玉牌上的暗紋，仿佛觸到了母親冰涼的手指：“母親，當年您在病榻上咽氣時，是不是就知道，女兒終有一日會為您討回公道？“她望向飄著細雨的夜空，低吟聲混著遠處傳來的蝶翼振翅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可有些人，連少年時都等不到了。“
露臺上，那具金粉蝶標本在細雨中微微顫動，蝶翼上的金粉被雨水沖落，露出翅脈間幾不可察的朱砂字跡：“以血為祭，以蝶為引，十年之仇，今日方始。“字跡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個古老的詛咒，即將在這春日的細雨中，慢慢展開它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