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東宮朝露臺籠罩在青紗般的晨霧里。漢白玉欄桿凝著水珠，沈明珠踩著纏枝蓮紋木屐拾級而上，鞋底與石階相叩，驚起幾只棲息的雀兒。腕間玉牌貼著肌膚發燙，暗衛密報的字跡仿佛還在上面灼燒——尚書府二夫人棺槨內，半片金粉蝶翼不翼而飛。

“沈小姐來得巧。“紀承澤倚著欄桿轉身，墨色錦袍上繡著的蟠龍暗紋在霧中若隱若現，手中《商君書》的竹簡邊沿泛著青竹香氣，“昨夜尚書府遞折，說柳茵茵醒轉，要當面向本宮'供述'。“他袖口拂過石案上的青瓷筆洗，濺起的水珠落在沈明珠月白水袖上，暈開幾點淡痕。

沈明珠斂衽福身，指尖掠過腰間蝶形香囊，金絲繡線在晨光下流轉：“殿下吩咐便是。“香囊內曬干的金粉蝶翼窸窣作響，混著西域迷香的氣息，與她今早讓綠梅縫入的七根銀線相互映襯，專為今日對峙而備。

尚書府地牢的潮氣裹著鐵銹味撲面而來。柳茵茵跪坐在霉濕的草席上，月白羽裙沾滿泥漬，腕間繃帶滲著血痕。見沈明珠進來，她唇角勾起抹詭異淺笑，竟與昨夜聽雪閣中沈明珠碾碎蝶翼時的弧度分毫不差：“明珠姐姐可算來了，茵茵正要告訴太子殿下，當年在沈夫人補藥里下毒的——“她劇烈咳嗽，指尖顫抖著指向沈明珠，“是、是姐姐的乳母陳媽媽！“

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將地牢內人影拉得扭曲。紀承澤擱下手中罪狀書，墨玉般的眼眸掠過沈明珠驟然收緊的袖擺：“柳小姐可有實證？“

沈明珠忽然輕笑，指尖撫過香囊流蘇：“妹妹倒還記得陳媽媽。“她從袖中取出片蝶翼標本，邊緣三根翅脈殘缺如刀痕，“去年臘月初七陳媽媽臨終，托人捎話給我，說有人以金粉蝶翼要挾她全家性命，逼她在母親補藥里摻了三年西域蛇毒。“蝶翼“啪“地甩在柳茵茵膝前，翅脈間金粉簌簌而落，“巧的是，這紋路與妹妹妝匣里的殘片，分毫不差。“

柳茵茵瞳孔驟縮，盯著那片蝶翼——正是她今早從母親棺槨中盜出，藏在貼胸荷包里的那半片。此刻卻靜靜躺在沈明珠腳下，翅脈缺口如同一道猙獰的傷口，撕開她所有偽裝。

“太子殿下，“沈明珠忽然跪下，青磚涼意透過掌心傳來，“民女有一物請殿下過目。“她取出金絲錦囊，十二支銀簽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每支都刻著日期，“這是母親臨終前讓陳媽媽記下的補藥單，永熙十五年春日起，每月初一的藥里都摻了蛇毒。“指尖劃過銀簽，“而那年春日，正是尚書府二夫人隨使節歸國之時。“

紀承澤接過銀簽，觸到她指尖薄繭——那是常年握針才有的觸感。他忽然想起瓊華宴上，她廣袖翻飛間暗藏的銀針，每一根都精準如寒星，刺得人心驚。

“柳茵茵，“紀承澤聲音驟然冷下來，“你母親昨夜暴斃，可知道為何？“他抬手，暗衛呈上片蝶翼，背面朱砂字跡清晰可見，“本宮的人在她妝匣里發現這個，與沈夫人妝匣殘片合為整只。更有趣的是——“他勾起唇角，“上面刻著'沈相府的聘禮，該還了'。“

柳茵茵只覺天旋地轉，終于明白沈明珠為何遲遲不動手。她早就算準了從母親妝匣尋證據，算準了自己會盜蝶翼，甚至算準了太子會發現這行字——那是母親臨終前才告訴她的秘密，當年沈丞相用半片蝶翼作聘禮，換取尚書府隱瞞西域蛇毒來源。

“民女...什么都不知道...“柳茵茵蜷縮在地，指甲掐入掌心，“是母親...她說沈夫人不死，沈丞相便不會休了她...“

沈明珠垂眸看著她，唇角微揚——那行朱砂字，本就是昨夜讓暗衛用尚書府二夫人慣用的西域朱砂所刻。她抬眸望向紀承澤，眼中泛起淚光：“懇請殿下徹查母親舊案，更懇請殿下...“解下腕間翡翠鐲，鐲面纏枝蓮紋在燭火下泛著溫潤光，“收回民女的太子妃候選人資格。“

紀承澤指尖在石案上敲出三聲輕響，如三更梆子：“沈小姐這是何意？“

“民女怕，“沈明珠聲音哽咽，指尖撫過鐲上紋路，“怕因私仇連累殿下，更怕妹妹恨意難消，日后在東宮...“她望向柳茵茵，淚落如珠，“不想再有人如母親般，被人在藥里下毒。“

地牢內寂靜如死，唯有水珠從石縫滴落。柳茵茵抬頭，對上沈明珠眼中淚光——三年前在沈府后園，她也曾見過這樣的淚，那時對方抱著母親的帕子痛哭，如今才明白，這淚里藏著比蛇毒更狠的算計。

“沈小姐可知，“紀承澤忽然輕笑，指尖劃過《商君書》竹簡，“商君云'恃人不如自恃'。“他起身時，玄色衣擺掃過滿地狼藉，“本宮準你徹查，但太子妃資格...“他忽然湊近，聲如蚊吶，“昨夜你派暗衛潛入尚書府棺房時，可曾想過，本宮的影衛就在房梁之上？“

沈明珠指尖微顫，面上卻仍泫然欲泣：“殿下說笑了，民女哪懂什么暗衛...“話未落，袖中銀線忽然勾住紀承澤袖口，“嘶“地扯下片繡著金粉蝶的緞子——那是今早特意讓綠梅縫在他袖底的。

紀承澤看著掌心緞子，低笑出聲：“沈小姐好手段，連本宮的衣飾都動得手腳。“他轉身時，緞子上的金粉蝶在晨光中閃爍，“明日早朝，尚書府自會遞折請嚴查貢品，而沈丞相...“他頓了頓，“怕是要遞上辭呈了。“

沈明珠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終于明白——紀承澤早已知曉她的謀劃，甚至默許她借太子妃之名打擊政敵。方才扯下的緞子，不過是給朝堂一個發難的由頭。

地牢門“吱呀“開啟，晨光涌入，照見柳茵茵盯著她腕間玉牌的狠厲目光。沈明珠輕笑，指尖劃過玉牌纏枝蓮紋——這內府暗衛調令，柳茵茵不會知道，昨夜尚書府二夫人暴斃，正是她用金粉蝶翼混著西域迷香所致，那毒會在死者掌心留下蝶形紅斑，與當年母親死狀分毫不差。

“妹妹，“她蹲下身，指尖捏住柳茵茵下巴，迫使對方看向石凹積水，浸在水中的蝶翼漸漸顯出血字，“沈相府的聘禮，是半片蝶翼，也是半條人命。“

柳茵茵怔住，忽然想起母親臨終低語：“當年沈丞相用半片蝶翼，換我隱瞞你外祖家通敵證據...可他不知，蝶翼上的毒，早就在沈夫人藥里下了三年...“

而此刻沈明珠手中的蝶翼，分明是母親妝匣最底層的那半片，背面朱砂字，正是父親柳尚書的筆跡。

“原來，“沈明珠輕笑，碾碎蝶翼，金粉溶于積水，化作點點血色，“父親娶母親，不過是為掩蓋外祖家通敵罪，而你母親，不過是枚棋子。“她起身，看著柳茵茵驚恐的眼，“但棋子若想活命，就得學會執棋。“

晨霧散去，沈明珠踩著露水離開，袖中玉牌再響——暗衛來報，沈丞相辭呈已入皇宮，而太子正在朝露臺臨摹《金縷衣》，用的是摻了金粉的墨。

她忽然明白，這場博弈從不止于閨閣。她是沈府嫡女，是太子妃候選人，更是藏在袖口的銀針——既能刺向敵人，亦能讓執棋者見血。

露臺上，紀承澤望著她的背影，指尖劃過宣紙上未干的金粉。“勸君莫惜金縷衣“的“惜“字，右半角缺如銀針，恰如沈明珠袖中藏的那支，永遠讓人防不勝防。

“來人，“他將宣紙收入袖中，“送沈小姐一盆金粉蝶蘭，要帶刺的。“望著初升的朝陽，他低吟出聲，“最妙的棋子，從不是任人擺布的，而是會自己尋找棋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