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悠悠然醒來,眼睛尚未睜開,身體亦是動彈不得,周身疼痛難忍,然而那疼痛亦是遙遠的。
可我知道,我是醒著的,我聽得見百鳥鳴唱,流水淙淙,我聞得到花香馥郁,不遠處有孩童嬉戲。
我一動也不得動,就只能這樣靜靜的躺著。
可是,我不懼,反倒極其安然,極其享受,有種踏實的回歸感。
“媽媽快來,這邊有一位老婆婆,躺在地上睡著了。”一個稚嫩的聲音焦急的在不遠處響起,奶聲奶氣。
“婆婆醒醒,婆婆醒醒,地上很涼的。”
“啊?”一個女子驚訝回應(yīng),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怎么會睡在地上?哎呀!這邊還有一位姑娘,”
“姑娘,姑娘,”伴隨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女人俯下身來輕輕的搖晃著我,“怎么啦姑娘?快醒醒,快醒醒啊……”
好聽的家鄉(xiāng)話,久違的泥土芬芳
……
這么說,我們確實是回來了。
哦!萬歲!我們回來了!我們終于回家嘍!
“媽媽,婆婆這是怎么了呀?她的手好涼啊!”
剛剛還放在我額頭上溫?zé)岬氖郑诼牭侥锹曊賳竞罅⒖棠瞄_了,片刻后便聽到那好聽的女聲在不遠處急急的說:“老人家,您醒醒啊!您生病了嗎?”
“軒兒,婆婆和姐姐這是病了,得趕緊送她們?nèi)メt(yī)院,”
“媽媽,你保護婆婆和姐姐,軒兒去叫人,”
最稚嫩的奶聲奶氣,卻說著最干脆利落的話語,家鄉(xiāng)的人真好,連小孩子都這樣叫人暖心。
“快去快回……”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在女人的囑咐聲里漸漸遠去,女人還在一遍遍叫著婆婆,試圖叫醒她。
婆婆受傷了嗎?那么大年紀(jì)的人,陪我跳下千米懸崖,好像又背我飛了那么遠……
不,婆婆不能有事,婆婆絕對不能有事,除了婆婆,搖兒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了:婆婆,婆婆,你跟著搖兒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我們終于回家了,您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我急了,掙扎著想要起來,可是整個身子卻軟綿綿的不受我的控制,這可怎么辦啊?
“女士,這是怎么回事?”
好在沒多大一會兒,就有雜亂的腳步聲和男男女女的詢問聲由遠及近。
“不知道啊,是我兒子發(fā)現(xiàn)的,他進這個林子里面想要小便,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人,開始我還以為她們是走累了,躺這兒睡著了,可是,怎么也叫不醒。”
女人絮絮著,此刻才感受到了惶恐不安。
“媽媽不怕,婆婆和姐姐肯定沒事的。”
軒兒已經(jīng)回來了,又有人開始搖晃我們,試圖叫醒我們,
“先別動,要是腦出血絕對不能動的,”
“一老一少同時腦出血?”
“肯定是生病了,你看她們都沒有明顯外傷,”
“她們是什么人,沒有隨身攜帶的包包什么的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我看見她們時就這樣,身邊什么都沒有。”
“這滿地的斷枝落葉,她們該不會是從樹上掉下來的吧?”
“媽媽,姐姐和婆婆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覺得我也跟著他們一起,透過枝葉繁茂的林端,看向了遙遠的蒼穹。
我和婆婆住進了市醫(yī)院,我們都沒有明顯的內(nèi)傷外傷,只有嚴重的腦震蕩。
市醫(yī)院的院長真好,竟然不顧我們的三無身份,給了我們最好的治療。
我跟婆婆,是真正的三無,我們沒有錢,沒有家,更沒有身份,不,不止三無,我們就是一無所有,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家在何處。
院長說失憶也是嚴重腦震蕩后的正常現(xiàn)象,他已經(jīng)在電視臺播出了尋人啟事,相信我們家里人看到后,會主動找我們的。
警察也全力以赴,只是忙活了一溜十三招兒,十幾天過去,既沒有確定我們是被害還是游玩兒時突然發(fā)病,也沒有確定我們究竟是怎么去的公園,怎么就造成了那么嚴重的腦震蕩。公園各個角落的守衛(wèi)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進園的蹤跡,戶籍調(diào)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跟我們情況吻合的失蹤人口。
醫(yī)院里多方專家無數(shù)次會診,血抽了一管又一管,各種儀器輪番上陣,各種報告打印出來連在一起比院里最高的那位醫(yī)生還高,但就是找不到任何能夠?qū)е履X震蕩的理由,直接的找不到,間接的也沒有。腦震蕩只是醫(yī)生根據(jù)我們的癥狀給出的判斷,常見的外力擊打或者撞傷,都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我們的所有檢查結(jié)果,一切正常。
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高處跌落,因為發(fā)現(xiàn)我們時,我們身邊有散落的殘枝斷葉。但是,我們跌落處古樹參天,枝葉葳蕤,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別說折胳膊斷腿了,就是能活下來那都是奇跡,像我們這樣,哪怕一丁點兒的擦皮傷都找不到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奇跡也不是不可能發(fā)生對不對?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咱們扶搖姑娘將來洪福齊天也未可知呀!”唐院長拿著一大摞報告單,最后對一大群醫(yī)生護士如是說的時候,我想,他的心里肯定是無奈透頂?shù)陌桑?/p>
我悠然的喝著果汁,兩條腿在床下漫不經(jīng)心的閑晃,眼睛看著窗外大柳樹上的兩個麻雀打架,滿臉笑靨如花。
“老先生,您請進,就是這個丫頭。”
病房門被輕輕打開,唐院長親自引著一位老者進來,或許老者身份顯貴,院長畢恭畢敬。
我極不情愿的轉(zhuǎn)過身來,來訪的人太多了,什么好心市民,什么媒體記者,千篇一律都是那些話“姑娘多大了?””你還記得家里都有誰嗎?”“你還記得家里大概什么樣子嗎?”“姑娘是怎么去的地質(zhì)公園啊?”……
人們真是幼稚的可笑,我要是想告訴你們,何必等到今天?婆婆對外自稱是我的貼身老仆,所以不管誰來都是她在接待,我呢,只管逍遙自在的裝聾作啞。
但這會兒不行,婆婆出去了,我不得不十分無奈的看向了門口。
老者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滿頭白發(fā),然而精神矍鑠,目光炯炯,眼角奇特的斜挑向上,直插鬢角。
眼角?目光?
我心跳突然漏了好幾個節(jié)拍。
這目光好熟悉,這目光怎能如此熟悉?這奇怪的眼角我也一定見過,一定在哪兒見過,可我到底在哪兒見過呢?
老人似乎也有片刻的怔愣,他直直的盯著我,僅僅片刻,而后便三步并作兩步徑直來到我面前,不由分說伸手按在了我的眉心,輕輕的,又狠勁的反復(fù)揉捏。
我沒有躲避,雖不明就里,眉心生疼,心里也莫名的生出一絲懼怕,我也只是偷偷的挺了挺脊背。
完全就是下意識,下意識的懼怕,下意識的倔強,下意識的感覺到了此人身上熟悉的氣息。
“唐院長,她這眉心可有手術(shù)過的痕跡?”
“沒有,以我這些年的經(jīng)驗判斷,應(yīng)該沒有,否則這兒總會有些瘢痕在,就算手術(shù)再成功多少也會有些,絕不會如此柔軟,皇……老先生這是……難道……”
“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老者似乎有些失望,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呆住了,這氣息如此熟悉,如此熟悉,這個人究竟是誰?
“你說你叫扶搖?”老人離開我,走到對面的床邊坐下,眼光依舊霸道的在我身上打量。
“是的。”
“你姓什么?”
“不知道。”
“父母或家人的樣子,你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嗎?”
“記不起來了。”
“你最喜歡吃什么?”
“火烤小鰍魚。”
“什么?”
“小鰍魚,是一種生活在石頭縫里的小魚,就像我手掌這么大,全身只有一根骨頭,撒上各種調(diào)料后放在火上烤……”
“你是怎么來到地質(zhì)公園的?”
“不記得了。”
“有沒有人說你長的像父親或者母親?”這話是老者身邊的一位隨從模樣的人問的。
“沒有。”我嘆了口氣,“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父母,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
“很久以前,是有人說過搖兒的眼睛跟他的父親很像,”婆婆拎著一兜水果回來了,一進門正好聽到這句話,便隨口答道,“大大的丹鳳眼,眼角斜挑,直上鬢角,扶搖直上,搖兒之名亦是因此而得。”
“看不出來。”
“是,此時已看不出來了,搖兒命苦,年紀(jì)輕輕便身陷囹圄,身受大小劫難無數(shù),被人抽筋碎骨,毀容重塑,此刻,已然面目全非,”
“有何為證?”
“無以為證。”
一屋子的沉默,院長或許有些錯愕,老人陷入了沉思,我卻是一臉茫然,丈二的和尚,死活也摸不到頭。
我也有那樣漂亮的眼睛嗎?我真的曾經(jīng)被人抽筋碎骨,毀容重塑過嗎?
可為什么如今的我,杏眼漆黑,膚如凝脂,半點被改動過的痕跡也無?
我不記得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在遇到婆婆之前,我的記憶就是一片空白。婆婆會給我講述一些,比如師父是怎樣的為我嘔心瀝血,辛苦栽培,比如我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比如我曾經(jīng)遭受過非人待遇,乞討為生等等。
但是,她沒說過我被毀過容,更沒說過我跟父皇長的相像。
“婆婆,那里真是我的家?”
夕陽下的皇宮,城墻高聳,屋脊連天,巍峨氣派,流光溢彩,隔著兩條街都擋不住那份霸氣的威嚴。
我是萬民景仰的公主,那就是我的家,我生活了近百年的家,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有我曾經(jīng)榮寵無限、錦衣玉食的生活。
可是我不記得了,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是的,這就是你的家,你的王朝,三百多年了,沒想到,我還真能成功帶你回來。”
婆婆淚眼婆娑,有種久別重逢的感慨。
“可是,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是回不去的。”
我并不像婆婆那樣感慨良多,我只是有些遺憾,那種有家不能回的遺憾,轉(zhuǎn)瞬即逝。
“搖兒不要氣餒,歷經(jīng)磨難,你作為扶搖公主的那些特征都被抹殺掉了,但是相信我,搖兒,老身一定會想到辦法讓皇上與你相認,迎你回宮。”
“那個老人家真的就是我父皇?”
“是的搖兒,難道你不覺得那雙眼睛很熟悉嗎?那種眼角高挑入鬢的眼睛,就是你們皇族的特征,”
“可是父皇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
“沒關(guān)系,皇上會認出你的,總有一天,即使沒有了那些特征,還有你們父女的骨血相連呢。”
“婆婆,他們怎么連你也不認識了呢?您確定沒有找錯地方?我們是不是來錯了國家啦?”
“相信我,搖兒,沒錯的,他們說的話,不就是婆婆一直跟你說的家鄉(xiāng)話嗎?你不覺得親切嗎?”
“親切,還有這泥土的芬芳,跟婆婆帶的那罐一樣的味道。”
“沒錯,他們不認識婆婆,因為當(dāng)初婆婆從未在他們面前露過面,他們需要的只是你的師父而已。”
“師父!”這下,我傷心了,因為想起了師傅。
那位白袍先生,教我習(xí)文認字、天文地理;教我強身練武、功夫技能;教我做人要善良、要有擔(dān)當(dāng)、要有仁慈之心。
可惜,我仍然是不記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憑借著婆婆的描述去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