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緊牙關,強忍悲痛,把我這一早一晚替師父想好的各種借口和不得已,都一一擺到自己眼前,提醒自己要克制,要相信師父,哪怕再多的事實擺在那里,也要相信師父必然事出有因。
哪怕是我的親爹老皇上要害我我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唯獨師父,我決不相信他會主動生出害我之心。
我更愿意接受后者,我甚至開始在心里祈禱,師父一定知道我還活著,在回到云初之前,師父一定一定是知道我還活著的,因為只有這樣,年老糊涂、愛徒心切才可以勉強的成為師父的豁免之牌。
“師父!”
我再次輕輕地呼喚,我想知道,我最最親愛的人,到底有沒有要害我,為什么會背叛他的祖國?我更想知道,這些年,在我不知道的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而我最想當著大伙兒的面確定的,就是師父早就知道我還活著。
師父不管怎么壓抑,怎么控制,我還是看見了他的顫抖。
“搖兒,沒錯,我是師父。”師父聲音微微發抖,然而卻是面帶笑容,態度親切。
“什么意思?老頭兒?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真認識那個女人不成?”
“老頭兒你這么緊張干嘛?那個女人?天哪?那個女人該不會就是你那個徒弟吧?”
“不可能,他徒弟早死了,還是他自己親自證實的呢。”
“不對,你看他全身顫抖的,傳說這世上能讓他如此緊張的,只有他那個徒弟,”
“可是,懸崖下那個尸體絕不會有錯,多少人親眼看見的,”
“傳說那個女人詭計多端,哎呀!該不會是這師徒倆搞鬼騙我們吧?”
……
無論他們說什么,師父都不再理會他們,此刻師父的眼里只有我,正如我的眼里也只有師父,那群上丘人,終于露出了應有的惶恐,除了那個一直低頭的人。
“什么時候認出我的?怎么會認出是我?”
多年前我就已經面目全非,婆婆說是因為我云初國特有的體型,跟上丘人很好區分,所以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如今看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一定是師父,只有師父,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無論我怎樣改變,他都能一眼就認出我來。
“昨天第一眼看見你,為師就認出來了,你的氣息,你的眼神,你與生俱來的高傲別人模仿不來,為師陪伴你過百年,親眼看著你從小到大,視你如己出,你的一切,別人可以忘,為師絕不會忘,這種相熟,無人能比。”
他看了一眼皇上老頭兒,我也看了一眼,那老頭兒臉色蒼白,欲駁無力。
“昨天?您確定不是更早之前嗎?”我心痛如絞。
“更早之前?怎么可能?三百多年來,師父日日夜夜,望眼欲穿,做夢都盼著與搖兒重逢,如若見過,哪里還會再讓你離開?”
“搖兒也是如此,可以忘了任何人,唯獨不會忘了師父,所以盡管師父換了一個容貌,昨天一見到您,搖兒也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我突然話鋒一轉,“既然如此,師父,您為何還要害搖兒呢?為何?”
我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心痛,盡量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不是我希望的那樣,事情的復雜程度再次增加,我通體冰涼。
那個一直低頭的上丘人,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似乎是露出了一個得意的微笑。他旁邊的人用胳膊肘使勁拐了他一下,他稍稍側頭,我看見他的口型,似乎是說“賺了”。
這么說,他們之前的確不知道我會來。
“為師沒想過要害你,為師不知道你會來呀,你不是已經……已經死了嗎?怎么還會出現在這里?”
“您真的不知道嗎?”我出口反問,不想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看來師父是真的不知情,可是那副畫像又如何解釋呢?上丘皇宮的人沒有經過師父就畫了他的畫像并傳了出來嗎?
“知道什么?”
“我會來?”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別說知道你會來,就是知道你還活著,師父也絕不會出現在這里呀!”
“真的?”
“搖兒,師父何曾騙過你?”
我的心越來越疼,我相信師父不會騙我,可是,那個老太婆絕對跟師父有關,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看了看那個略顯失落的老皇帝,看看急的掙紅了臉頰的師父和總長大人,再看看跟總長一樣焦急萬分的另外幾個人,咬咬牙,狠下心來。
“騙我還是沒騙我,有一個人可以證明。”
“誰?”
“師母。”
“誰?”
“一個老婆婆,她說她是我師母。”
“搖兒,有沒有師母你不知道嗎?”
“搖兒,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皇上老頭兒突然開口,“帶你回來的那個老太婆,肯定不是你師母,你也沒有失憶,都是她搞的鬼。她長期給你服用大量迷幻藥,讓你失憶,然后不停地給你講故事,在藥物作用下,你就會把她說的故事,當成事實,這樣,你就能為她所用,剛才醫務部長驗你的血,就是為了驗證這個,”
“我在遇到婆婆之前就失憶了,除了名字什么都不記得。”
“真的?”
“我沒必要替她遮掩。”
突然,腦海里靈光一閃,我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的失憶的確不是她造成的,但是她要在我大腦里重建的,卻只能是她想要的那些記憶,那么她所講的“歷史”,跟我的實際記憶不太一樣,便順理成章了。
“什么老婆婆?哪里來的老婆婆?她對你都做了什么?”師父連連驚問。
師父的表情不會騙我,他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至少說明他們不是一起串通好的,但是,老太婆一定認識師父,并且熟知我和師父的故事,甚至極有可能對我們皇族也了如指掌。
這樣一來,我反倒釋然了,至少師父不是成心要害我,至少,我最珍視的師徒情意還在。
“一個將我從上丘救回來的老婆婆,她也是云初皇族。”
“什么?我們被劫去上丘云初根本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你的?她竟然還是皇族?”
師父惡狠狠的將目光甩向老皇上,老皇上當時震怒:“我要是能確定搖兒就在上丘,上丘早就在地圖上消失八百年了。你別忘了,搖兒身上被下藥,還是我剛剛查出來的。”
“難道是她一直生活在上丘,見到你以后突然良心發現?那也不對呀,既然救你為何還要給你下毒呢?”
“師父!”我深吸一口氣,“這不是重點,咱們還是先來說說您吧?搖兒無論如何都想相信您,可是,即便您沒有有意要害搖兒,您也不該來害我們的國家呀?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是您的祖國,是搖兒的家,也是皇爺爺的遺愿!您怎么舍得拋棄?怎么可以助紂為虐呢?”
師父不是想要害我,他的確不知道我還活著,那隨之而來的就是另一個肯定,他是真的想要毀了我的父皇還有,我的祖國。
“因為,我要報仇,我就是要讓這個國家萬劫不復,讓這個狗皇帝也嘗嘗無家可歸的滋味,我的搖兒不能擁有的江山,他也沒資格再坐下去。”師父挺直脊背,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為什么?”
我驚詫不已,然而老皇上卻頹然的坐在那里,并沒有半點驚訝,我立刻明了,他一定從知道這個云初老人是師父時,就已經很清楚師父是為了什么了。
我的師父,果然事出有因。
“我的云霓,想當初我們是那樣相愛,卻被這個狗皇帝生生拆散,大逃亡后,云霓被他指婚嫁給一個傻子,天仙一樣的公主跟個傻子過了一輩子,簡直生不如死,而我更是終身孤苦無依……”
“這些,為了搖兒你,我可以忍。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對你的忽視,你被上丘掠去,整整三百年,受盡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可是他呢,他不聞不問,整天忙著開疆擴土,穩固他權力,閑時就捧著他的玉璽,兩眼放光。”
師父突然一揮手,恢復了原來的容貌,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白袍加身,虎目噴火。這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雖然蒼老的不成樣子,但是,那眉眼與身形依稀昨日。
久違的師父,他是那樣愛我,那樣愛我,我的親爹真的難以企及!眼淚止不住的噴涌而出,我的師父啊!
“他怎么變了?”
“他到底是誰?”
“你怎么混進來的?上清真人呢?”
師父這一變,那群上丘人嚇的可不輕。
“放心,我就是被你們囚禁了三百多年的上清真人沒錯,拜你們國主所賜,三百多年的水牢浸泡,讓我早已根骨大變,面目全非,也謝謝你們將我帶來此處,得以吸收這里的天地精華,不然到死我也恢復不了我的原本容貌。”
總長下意識的掃了我一眼,投來一抹贊許的眼神,之前我的判斷果然沒錯。
“胡說八道,既然被關上丘水牢三百余年,你又怎么能知道我都干了什么?”老皇上見縫插針。
“云天佑,看來你的嗅覺也不過如此?難道你就沒發現,一百多年前我曾經回來過一次嗎?”
“不可能。”
“那一天,我曾親眼所見,你手捧玉璽,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嘴里不停的念叨著‘我的玉璽又亮了’‘我的玉璽終于更亮了’”
皇上和總長同時大吃一驚,異口同聲驚問:
“既如此,為何不立刻現身?”
“既然回來了,為什么還要回去?”
“自然是為了繼續尋找我的搖兒,在上丘,我聽說搖兒終于擺脫了禁錮,便以為她一定會立刻回來,可是回來后仔細調查過才知道,家里這邊,并沒有半點搖兒的消息,搖兒還沒有回來,我怎能自己回來茍且偷生?”
“一百多年前,咱們國都內突然傳出來說公主在上丘,原來就是您留下的線索?”
“不可能,你要是真回來了,難道你會不知道,找我調兵直接攻打他們會比你自己回去營救更有把握?”
總長和老皇上再次同時開口,然而師父毫不留情的懟了回去。
“愚蠢至極,找你調兵攻打,等你大兵壓境時,讓他們拿我的搖兒當人質,當炮灰?”
老皇上立刻啞口無言。
“師父啊!”我悲聲輕喚。
“只是沒想到,再次回到上丘,我找遍了皇城內外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沒有一點搖兒的蹤跡,兩三百年,幾代人更迭,熟知歷史的人少之又少,無奈之下我只能冒險再進皇宮,搖兒自然是沒有找到,我也被人認出,擒獲,再次關進大牢,直到半個月前,偶然聽說他們要再次對云初國的國運河下手,但是一直沒找到國運河的確切位置,我便主動提出前來幫助,因為為師,早已萬念俱灰……”
這就是師父前來的理由,這理由完全站得住腳,我相信,至少到目前為止,師父依然沒有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