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半,申城CBD的晨峰如往常般擁擠。地鐵口一批批西裝革履的人潮涌入寫字樓,而在第八大道的【熙元建筑設計事務所】里,蘇晚晴坐在落地窗旁的獨立工位,手里拿著一杯溫水,卻久久沒有喝下。
桌上的藍圖攤開,設計草圖已被她標滿修改筆記,卻始終沒有落筆繼續。身后同事走過幾次,目光忍不住往她這里瞥。
“晚晴?”姜昕壓低聲音,手里拿著一份資料,“你昨晚加班太晚了?怎么今天一直盯著圖紙出神?”
蘇晚晴回神,抬眸看著她,眼神還有些迷茫:“……啊?沒,沒事。”
“你確定?我看你早上進門就像丟了魂。今天不是有甲方匯報嗎?你先休息一下,我幫你準備。”
蘇晚晴強撐著露出微笑:“謝謝你,昕昕。匯報我來,心里有數。”
姜昕皺眉看了她一眼,最終沒再多說,把資料放在她桌上就離開了。
蘇晚晴盯著那一頁紙,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
她腦海中仍然在回放昨晚那一幕——
陳鋒身上的血味、摩托車的轟鳴、還有他那句冷冷的:“抓緊我。”
她手指微微一顫,指甲已經把掌心掐出一道細紅。她昨晚回到家后洗了三遍澡,可陳鋒身上那股混著血腥和機油的味道,仿佛仍殘存在她的皮膚里。
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男人的舉動如此在意?甚至連他那雙藏著疲憊的眼睛都清晰印在腦海中,甩也甩不掉。
窗外陽光落進來,照得她發梢發亮,卻沒能照進她的心思。
與此同時,南郊倉庫區,極速聯盟的臨時駐地正陷入僵局。
重型工具散落一地,油罐滾落,地面上一片混亂。
鐵門“哐”地被人甩上,倉庫內煙霧還未散盡,地上油跡斑斑,氣氛如雷將至。
“我早就說了,那個任務不對勁!你非要帶人去硬闖!結果人沒救回來,反把鋒哥害成那樣!”一個脖子上紋著鷹頭的壯漢怒吼。
“閉嘴!”另一個剃寸頭的年輕人沖上去推了他一把,“你當時怎么不吭聲?現在事后諸葛亮!”
兩人扭打在一起,聲音越來越大,其他成員紛紛圍上來,現場火藥味濃重。
“住手!”陳鋒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短促而凌厲。
眾人一頓,紛紛回頭。
陳鋒臉色蒼白,左臂纏著厚厚繃帶,站在門口,目光銳利如刀。
他一步步走進來,雖然步伐略顯僵硬,但沒人敢輕視他。
“你們想干什么?在這兒內訌?讓人看笑話?”
那兩個動手的成員被他盯住,呼吸都慢了半拍。
“阿立,你覺得任務有問題,為什么不提前提出來?”
“我……我以為你另有安排。”阿立低頭。
“阿森,你知道計劃臨時變動,為啥帶新人上車?”
寸頭的阿森咬牙:“是我判斷失誤。”
陳鋒點頭,卻沒繼續追責,而是掃了全場一眼:“這次是我自己輕敵。我不怪你們。但記住——聯盟不是你們泄憤的地方,也不是互相扯皮的理由。”
“現在,收拾干凈。三小時內,把那批‘灰貨’的來源查清,我不想再被人利用一次。”
“聽到了嗎?”
眾人一齊低聲應道:“聽到了,鋒哥。”
陳鋒轉身回到辦公室,一進門就倚著門框緩緩坐下,咬著牙松開繃帶查看傷口。
皮肉早已紅腫發熱,明顯發炎。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默默打開抽屜,拿出藥酒和紗布,熟練地清洗傷口,重新包扎。
手法粗暴,血又滲出來一些。他卻只用紙巾隨意一按。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太保。
“老弟,你再這么折騰自己,遲早把命玩沒了。”
陳鋒抬頭,眼里沒笑:“你怎么來了?”
太保嘆了口氣,把手里帶來的保溫盒遞給他:“熬了雞湯,小柔燉的。讓我看著你喝完。”
陳鋒接過,打開蓋子,熱氣騰起,湯香撲鼻。
他喝了一口,才低聲說:“小柔今天狀態怎么樣?”
“還行,精神不太好,問你去哪兒了。我撒謊說你出門辦事。”
“嗯。”
陳鋒沉默了幾秒,把保溫盒放下,雙眼望向窗外那片廢舊的天臺,視線落在某個遙不可及的點上。
“你說……我這樣的命,值不值得她去賭?”
太保神色一凜,沒有回答。
這一刻,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陳鋒把最后一口湯咽下,擱下保溫盒,站起身,動作有些僵。太保看得出來他強撐,但沒說破,只默默收拾東西。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腦海里忽然浮現出昨夜那個女孩死死抓著他腰的樣子,那一瞬間的信任——不,依賴。他不愿承認那種感覺在他心里留下痕。
“我去趟醫院。”陳鋒低聲說。
“我陪你。”太保下意識開口。
“不用。”他眼神平靜,“我想自己去。”
十幾分鐘后,一輛黑色改裝皮卡駛出倉庫區,繞開主路,駛入城市偏西的一家私人療養中心。
陳鋒熟門熟路地走進六樓,病房門前他停了一下,整理衣領,確認繃帶包扎妥當,這才輕手推門。
屋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床上的女孩正靠著枕頭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一雙清澈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哥!”她叫了一聲,聲音里夾著止不住的驚喜,“你昨天不是說忙嗎?怎么今天過來了?”
“想你了。”陳鋒走過去,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你胳膊怎么了?”陳小柔眼尖地發現了他袖口露出的繃帶,頓時皺眉,“你又打架了?”
“不是打架,小意外。”陳鋒嘴角一揚,刻意露出一點輕松的笑,“誰敢動我啊。”
陳小柔不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沒再追問,只小聲嘟囔一句:“你總說不打了,可每次都帶傷回來。”
陳鋒沒回應,只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看她瘦削的臉龐,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你今天吃飯了嗎?”他問。
“吃了,護士阿姨陪我下樓走了一圈。上午做了康復訓練,醫生說我反應比上周快了。”
“乖。”陳鋒摸了摸她的手,掌心冰涼。
病房靜了幾秒。
陳小柔忽然說:“哥,我昨天做夢了,夢到你小時候帶我偷吃糖,被爸媽抓到的那個晚上。”
陳鋒頓了頓,腦海里卻閃過另一個畫面——他十七歲那年,為了給小柔湊手術費去做“運輸”,第一次跑貨時差點死在高速上。
他從沒告訴過小柔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陳鋒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時候你牙都沒換齊,啃糖還啃得掉一顆。”
“我哭了整晚,你躲在床底不敢出來。”陳小柔也笑,但眼神卻泛了點潮,“我好像……有點記不清你小時候的樣子了。”
陳鋒心一緊,伸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小柔,以后你想看我,隨時都能看。我不會再讓你住院太久,很快就能出院,到時候我們換個地方,一起住。”
“真的嗎?”
“我說話,算數。”
陳小柔點點頭,眼神里浮起久違的安心。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陳鋒起身幫她把書疊好,又檢查了藥盒和吊瓶,確認沒問題才準備離開。
“哥,”陳小柔忽然叫住他,“你是不是……惹上麻煩了?”
陳鋒頓了一下,背對著她笑了笑:“我只是太久沒給你送湯,自己心虛。”
“我不傻。”陳小柔聲音很輕,“我知道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可你也要活著,懂嗎?”
陳鋒轉身看著她,那一刻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比了個“OK”的手勢,然后低聲說:“你等我。等我帶你離開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海邊。”陳小柔望著窗外,“你也說過,那兒沒有霧,沒有喇叭聲,只有風和海。”
“行。”陳鋒點頭,語氣堅定,“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他離開病房,走進電梯的那一刻,肩膀明顯下沉了一寸。
夜風吹進停車場,陳鋒站在皮卡邊上抽了根煙,臉色沉沉。
那個昨晚被卷入的富家女孩、聯盟內部的風暴、背后那雙正在收網的黑手、還有他妹妹的病情……每一樁都像一把刀,懸在他頭頂。
他抬頭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城市,眼神如鐵,心卻已經開始翻涌。
夜色越壓越低,療養中心六樓的窗戶悄然映出城市的霓虹——明明光亮,卻透不進這間病房的安靜與壓抑。
陳鋒站在窗邊抽煙,指尖微微顫抖。火星忽明忽暗,映著他眼底那抹壓不住的疲憊。他剛從陳小柔病床邊走出來,沒讓她看見自己嘴角的那抹血痕。
太保來電話的時候,他站在窗前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鋒子,你那邊情況怎么樣?”電話那頭太保聲音壓得極低,背景音是發動機的轟鳴。
陳鋒低聲回道:“她狀態還行……比我強。”
“聯盟今天有人走了,帶了兩個客戶名單,怕是往‘狼爪’那邊去了。”
“知道了。”
太保沉了幾秒:“你別怪兄弟們,有人怕事,有人怕死,也有人……怕你不再是那個能讓人跟命賭的瘋子了。”
陳鋒夾住煙,煙灰啪一聲落在地上。他望著玻璃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流,喉嚨動了動,終究沒說話。
“你那邊也別再動刀子了。你不死,聯盟才能活。”
“我死不了。”
掛斷電話,他站了很久,一根煙燒到盡頭才彈飛。腳下煙蒂已經一地,灰色的火星像是他壓著的憤怒,一簇簇熄滅,又在下一根煙中死灰復燃。
陳小柔的房門吱呀一聲輕響。
“小柔,你怎么下床了?”他立刻回身,快步上前扶住她單薄的身子。
“我怕你一個人走了。”陳小柔輕聲說,嗓子有點啞,像是哭過,“你剛剛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走了’和‘怕你不再是那個瘋子’。”
她仰頭看他,目光堅定:“哥,你是不是又想一個人扛?”
“不是。”陳鋒蹲下身,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哥只是在想一條能不讓你受牽連的路。”
“但我不要你一條人走路。”陳小柔輕聲說,眼中有光,“哪怕你走的是爛路,哪怕你不肯回頭,我也想陪你。”
陳鋒喉嚨一哽,那句“你陪我也只是更難”終究沒說出口。
醫院的走廊外,有風透過半開的窗縫吹進來,窗簾輕輕飄動。
他扶著她坐回床上,幫她蓋好被子,手指一頓,忽然摸出兜里的一張皺巴巴的卡片。
“你之前說想學攝影。”他說,“這是上回一個老哥開的店鋪會員卡,等你好了,我帶你去試。”
陳小柔握住那張卡片,眼圈又紅了:“哥……你不講話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記得我說過什么。”
“我記得。”
他說完,站起身,再不回頭地走出病房。
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走廊盡頭,他才停下腳步。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心臟沉得像壓了一塊石頭。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他不確定還能陪她走到哪一步。
他靠著墻站了一會兒,看著走廊盡頭閃爍的急診指示燈。他在醫院見得太多——來得匆匆、走得也匆匆的人,有的滿臉絕望,有的淚眼含笑地告別病床。
“老陳。”一個護士打了個招呼。
陳鋒點點頭,沒說話,徑直走進樓道,打開樓頂的門,冷風迎面撲來。
申城的夜空混著霧氣,天邊沒有星,只有一抹模糊不清的月影。
他站在天臺邊,望著遠方那片耀眼的商業區燈光。那是蘇晚晴的世界——高樓林立,霓虹閃爍。而他,卻站在這棟老樓之上,身邊只有裂開的水泥地面和鐵銹斑斑的扶手。
他忽然想起那個晚上——摩托車狂飆在夜風中,那個陌生卻倔強的女孩死死抱住他腰的瞬間。那時候,她的臉貼著他后背,眼神里全是恐懼。
她的指甲戳進他腹側的力度,至今還有淤青。他從未見過有人在那樣絕境下,還不肯松手——那種溫度,奇異地,成了他這兩天唯一的安慰。
可她沒松手。
“乖乖女……”他低聲喃喃。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明知道她不屬于這條路,卻仍然在她身上看到一點自己早就遺忘的東西——干凈、純粹,像他小時候想象過的另一個未來。
但他也清楚,像他這種人,碰了那樣的光,就只會弄臟它。
夜色中,他抽出一根煙,點燃,慢慢吐出白色煙霧。
風將煙霧吹散,也將他整個人吹得一陣恍惚。他終于低聲笑了聲,嗓音喑啞,帶著自嘲。
“想多了。”
他把煙頭按滅,轉身下樓。每一步都走得沉重,但沒有回頭。
樓道的燈一盞一盞滅了,天臺的門輕輕關上,像是有人把一段回憶封在了那里。
但封得住門,封不住心。
他從兜里掏出那晚落在車上的一小截白色絲巾,原本他想扔掉。但現在,卻折成一小塊,夾進他機車工具包里。
他告訴自己——只是留著做證據。可心底那道聲音,卻冷笑著說:你想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