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是在三十分鐘后聽說“她”出事的。
他剛從維修間出來,還沒來得及將工具歸位,太保就從走廊盡頭大步沖來,一邊跑一邊喊:“鋒子,出事了!她被人堵了!”
陳鋒停住,眉頭一下皺緊:“誰?”
“是阿飛那邊幾個新來的小子,聽說有人闖倉,直接拿麻袋套了!”太保一把扯掉手套,“當時以為是踩點的,一直按著不敢放開”
“你瘋了嗎?她是蘇晚晴!”
“我又沒在場!”太保氣喘,“她當時沒說名字,也沒人敢隨便放!”
陳鋒罵了一句,轉身沖向樓下。
樓梯只踩了三階,他就一把拽住欄桿,翻欄躍下。腳著地時膝蓋一陣尖銳疼,他咬牙沒出聲。
臨時拘禁點在內場舊試車道旁的儲物間里,以前哪個不守規矩就被丟這兒凍一晚。
他一腳踹開門。
“都他媽給我讓開!”
屋內幾人一愣,有人剛要出聲,被陳鋒一記冷眼掃住,話立刻憋回喉嚨。
蘇晚晴被反綁著,靠坐在角落里,風衣皺成一團,手臂蹭出紅痕,臉側還有一道淡淡的擦傷。
她沒哭,也沒吼,靠著墻坐著,后背繃得筆直,像整個人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陳鋒幾步走過去,彎腰撕開她手腕的綁帶,手沒抖,指尖卻冷得嚇人。
“誰干的?!彼f這三個字時,聲音低得像敲在地板下的悶錘。
屋內沒人說話。
“我再問一遍,誰動的手?!?/p>
“我、我沒認出來她……”一個面生的男孩站出來,囁嚅著,“她進來的時候動作很快,我們……我們怕是巡查的人……”
陳鋒沒看他,只將最后一圈布條拉斷,然后扶住蘇晚晴肩膀。
“你能走嗎?”
她點頭,但沒動。
他試圖拉她站起來,她卻推開了他的手。
“你們這是怎么回事?”她抬起頭,眼神冰涼,“你這地方是招人,還是抓人?”
“我道歉?!标愪h說,“是我沒通知好?!?/p>
“他們以為我是敵人?”蘇晚晴盯著他,“我來找你,你的人就用麻袋套我?”
她的音量沒提高,但每個字都像石頭,丟進他胸口。
“我讓你別來,是因為你一旦靠近這條線,就必須接受這里的規矩?!标愪h沉聲道,“不是我推你,是你硬闖進來的?!?/p>
“所以他們就有權擰我手腕?捆我半小時?還不問緣由?”
陳鋒看向那幾個站在墻邊的兄弟,眼神如刀:“我再問最后一遍,她說她來找我時,有沒有人聽清?”
幾人交換視線,沒人答話。
“好?!标愪h站起身,一指門口,“都出去。”
沒人動。
“我說,滾出去!”他一聲怒喝。
空氣炸了。
幾人灰溜溜地退開,門帶風關上,整間屋只剩他們兩個。
陳鋒蹲下,看她還靠著墻角,臉色沉著。
“我沒打算讓你受這個?!彼f。
“可你也沒打算告訴我這邊是什么?!彼氐美洌澳銈冞@里不是個組織,是一群抱團的流亡者。沒有律法,只靠規則。今天是我,明天可能就是你?!?/p>
“你不是來調查基金會的事嗎?”陳鋒聲音低了一度,“你以為真能查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我以為能?!彼f,“現在我知道不能了?!?/p>
空氣里沉了幾秒。
她動了動胳膊,酸麻從指尖爬到肩膀,她皺了皺眉。
陳鋒起身,走到旁邊桌上,倒了杯水遞給她。
她沒接。
“你們聯盟要生存,靠的是信任?!彼吐曊f,“可你知道你這地方信任有多稀薄嗎?”
陳鋒沒回。
他當然知道。
太保說過幾次,這批新來的兄弟眼里只有錢、單子和誰能帶他們逃脫,他們不怕死,只怕被出賣。
陳鋒拿過她的杯子,放回原位。
“你想罵我就罵吧?!彼f,“但你知道你進來這地方,就已經不是那個每天簽文件、管投資的蘇家千金了。”
“我是蘇晚晴?!彼ь^,“但我不需要誰來定義我。”
她撐著墻站起身,腳踝微微發軟,陳鋒下意識伸手去扶,被她側身躲開。
“我自己來?!?/p>
她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陳鋒看著她背影,喉頭一緊。
就在她快要拉開門的那一刻,他一把按住門板。
“你現在走——”他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他們會以為你是想摸清我們的底的。”
蘇晚晴沒回頭:“那又怎樣?!?/p>
“那你以后就再也回不來了?!?/p>
門口陷入僵持。
她像是咬了咬牙,最終轉身回來。
陳鋒低頭喘了一口氣,像是壓下一整口血氣。
“你先休息一晚,明早我親自送你出去?!?/p>
“你把我當什么?”她終于爆了,“我不是來投奔你,也不是來做什么委屈求全的橋段,我就是要一個答案。你要是不給,我現在就走。”
他一愣。
“你要答案?”他喉結上下滾了一下,“你要的那個答案,代價是你命里最值錢的東西——信任?!?/p>
蘇晚晴沒吭聲。
兩人之間只剩彼此的呼吸聲,在冷氣里碰撞。
陳鋒退了一步,側身讓出路。
她卻沒走,走到門口后忽然停住。
“那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一瞬間,后悔讓我救你?”她聲音輕,但直刺肺腑。
陳鋒怔住。
他沒有立刻回答。
屋內一片安靜,他終于轉身,低聲道:“我后悔的是,讓你以為,我不需要你。”
門外的風吹進來,帶著金屬味。
她沒再說話,走了出去。
腳步干脆,但肩膀微微發顫。
蘇晚晴離開后,整座倉區陷入一種奇怪的沉寂。
陳鋒沒有立刻追出去,也沒有吩咐人去送,而是站在原地,像個剛從刀刃上抽身的士兵,雙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他知道她來是帶著火的。
那火不是怒,也不是質問,而是一種更危險的東西——信念。
他關上門,回到休息區,坐到那張長桌邊。手邊的杯子里水已經涼了,他沒碰。
幾分鐘后,太保推門進來,手里還捏著那串鑰匙。
“她留下的?!碧0谚€匙放在桌上,沉聲道,“你不接,她真不會再給你第二次?!?/p>
陳鋒盯著鑰匙沒動,嗓子發緊。
“兄弟們都在外面?!碧5吐曁嵝?,“等你處理。”
“我知道?!标愪h站起來,眼神已恢復冷靜。
他把鑰匙收進上衣內袋,然后戴上工裝外套,推門而出。
倉區空地上,二十多個聯盟成員站成一圈,中間空著,沒人說話,連低聲交流都沒有。氣氛里懸著不安。
陳鋒一出現,所有人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
“都到齊了?”他問。
太保點頭:“能來的人都到了。”
“那好?!标愪h走到圈中央,掃過所有人的臉,“剛才的事,誰都看到了。有人以為自己抓了個敵人,有人以為自己守住了安全線。可我只問一句——你們知不知道她是誰?”
沒人答。
“你們不知道,也不該知道?!标愪h點點頭,“那是我的問題?!?/p>
他停頓一拍,然后扔下一句:
“但從今天起,凡是涉及對外封控、內部排查、突發應對,一律由我、太保、風四指定授權。未經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動。”
人群中有人低聲道:“她不是外人?”
“她是我親自帶進來的,不許再有人動她一下?!标愪h聲音陡然壓下,“如果她在你們眼里還是不該進聯盟的存在——那我也沒資格站在這兒了。”
一句話丟下,全場寂靜。
陳鋒看著他們:“你們愿不愿意跟我走,不是因為我打架狠,也不是因為我從舊案里爬回來,而是因為我帶你們活過來了三年?!?/p>
他指著自己:“可如果今天我沒把這事講清楚,明天你們就可以因為一個誤會,放棄任何一個兄弟?!?/p>
“那我們不是聯盟,是匪窩?!?/p>
空氣凝固。
陳鋒再退一步,擺手道:“誰不認我這個規矩,現在可以走。我不攔?!?/p>
沒人動。
太保掃了一圈,也沉默不語。
良久,有人低聲道:“鋒哥……我們不是不認你。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p>
“她身份不重要?!标愪h語氣低,“她是來查事的,也是來賭命的。就跟我們一樣?!?/p>
說完這句,他也不再多講,揮手:“今天結束,各自回點,風四守夜?!?/p>
眾人陸續散去,動作壓低,像是一場無聲的選邊站。
太保站在他身邊,沒說話。
直到最后一人走遠,他才低聲問:“你要她遠離,是怕她把我們拖下水?”
“是怕她真的跳下水,就再也拉不上來了。”陳鋒盯著地面,語氣干脆,“聯盟遲早要散,最多撐不過一年?!?/p>
“她知道嗎?”
“不知道?!标愪h摸出那串鑰匙,看了一眼,又塞回衣袋。
太保沒再追問,只嘆了口氣。
夜風吹過,倉區鐵皮屋頂“咔啦”一聲響,像是舊日戰火中彈殼墜地的聲響。
另一邊,蘇晚晴站在寧安路十字路口邊。
她沒叫車,也沒讓助理來接,只一個人,站在夜風中。
路邊廣告牌的光亮閃了一下,她眼神里浮出短暫的茫然。
那一刻,她確實猶豫過。
到底要不要繼續查下去,要不要繼續涉入這個早已注定帶血的局。
但她很快收回目光,抬手攔下一輛出租。
“去富昌路的印刷廠?!?/p>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點頭:“好嘞?!?/p>
車子啟動后,她將風衣裹緊,手放進內袋,摸到那張打印件。
她知道,線索還不夠,但可以讓人坐立不安的內容已經夠用了。
林知謙、恒耀、深?;?、母親死亡的前后時間線——她需要一個人,把這些理一理。
她不信任何空頭解釋,也不信所謂的命運。她只相信手里的證據。
車子拐上高架,她閉上眼,腦子里卻是陳鋒那句話:
“我后悔的是,讓你以為,我不需要你?!?/p>
她不是個容易軟的人。
可那句話一落下,藏了多年的痛,好像一下被揉碎了。
與此同時,蘇家。
姜昕把一份厚厚的照片資料放在蘇震霆面前。
“她去了聯盟的內場,”他聲音平穩,“被誤抓,后來由陳鋒親自出面處理?!?/p>
蘇震霆沒出聲,翻了兩頁。
“她現在徹底切斷與家族的資產聯系,包括基金授權也已回收。”
“她以為她離開蘇家就干凈了?”蘇震霆冷笑,“她越往前走,越會發現,腳下的水全是蘇家留下的?!?/p>
“那接下來怎么做?”
蘇震霆合上資料,眼神冰冷:
“陳鋒不是她的歸宿,但我不會阻止他們現在咬合。等她徹底認清真相……她自然會回來?!?/p>
“可她不是你夫人?!苯康吐曊f,“她不是當年那個被保護到死的人。”
蘇震霆盯著窗外,一言不發。
良久,他道:“那就看,她能走多遠?!?/p>
夜里十一點,陳鋒坐回倉區辦公室。
他攤開那張蘇晚晴留下的打印件,用打火機燒了角落一角,火苗舔了一寸又滅。
他把火捻滅,低頭在桌上寫下兩個字——“追查”。
鑰匙還在口袋里。他沒有扔,也沒有用。
他知道她會回來。
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件事未被查清,她就不會停。
而他,也不會躲。
他們像兩顆釘子,一頭扎進腐木,一頭抵在鋒刃。
沒人能輕易拔出來。